蔣瑤笑道:“那邊角落裏還有幾十株臘梅,隻是今年雨雪少,是以臘梅開得不如往年好,倒是這大半邊梅林裏種的紅梅,還算開得旺盛,不過比起往年,要遜色多了。”
文怡恍然,細看那梅花,果然有許多花蕾都不曾吐蕊,隻是與侍郎府的梅花相比,已經好得多了。今年路王府的茶會,賞梅大概隻是借口,八成是爲了那些皇子與宗室子弟而開的吧?這麽一想,她就覺得心裏硌應,深悔不該前來。不過既然來了,隻好作一日陪客吧!
香雪海入口不遠處,有一大片空地,早已有王府的侍從收拾出來,布置了許多桌椅小幾,又有十多座四六扇的大屏風擋在周邊,隔絕了自北邊而來的寒風,又有數個大銅爐在旁燃燒着炭火,令人在這梅林之内,隻覺得溫暖如春,并不覺寒冷。
隻是文怡留意到,那些銅爐的擺放位置都離梅花甚遠,想來一是怕傷了梅花,二也是擔心熱氣化開梅枝上的冰屑,緻使冰水落下,沾濕席間嬌客們的華裳吧?隻是這種事如何能避免?她分明看到,這席間鋪設的彩氈上,已經沾染了泥水印迹,不複原本的華麗鮮豔,大煞風景。
有幾位小姐留意到了,眉間輕皺,有些嫌惡地輕提裙擺,生怕這泥水會沾到自己的衣裳上,失了臉面。
茶會的桌椅擺設有些講究,上首主位設有錦帳,一主兩副三座四幾,寶座顯然是爲路王妃所設的,兩旁的圈椅則多半是給路王府的世子妃或郡君們備下的。
主位以下,兩邊各有八張圈椅,并八張小幾,有圓形的,有方形的,有梅花的,也有方勝的,張張表面光可鑒人,還飾有金漆雕花。每張小幾相隔數尺,上頭都放着一壺、一盞、兩個巴掌大的圓形漆盒,雖沒打開蓋子,卻也知道裏頭裝的一定是各式細點。這樣的座位,非公侯府第、皇親貴戚之家的小姐不能坐。
這十六個座位後排,則各有一溜兒二十來張交椅,每兩張交椅配有一張圓形的小幾,幾上有一個壺、兩隻杯子、一個大些的攢心梅花漆盒,沒有蓋,裏頭分了五個小格,放了些吃食茶點。
這兩排交椅後頭,不到三尺處便是擋風的屏風了。文怡開始猜想,也許自己要坐的……是這幾十張交椅中的一張?
有人在旁竊竅私語:“今年怎的在外頭開茶會?便是有屏風有暖爐,也怪冷的……”
“興許是因爲今年來的人多,靜水閣裏坐不下?”
“奇怪的是,方才我可沒瞧見梅林這頭擺了桌椅,莫非是匆忙擺就的?這不象是路王妃的行事……”
“臨時決定的吧?在外頭開茶會,沒遮沒擋的,若是有人闖進園子裏來,不就看見咱們了麽?”
衆人忽地一靜,有人不明所以,大部分人卻已心中有數,開始端莊地、優雅地面帶微笑,款款向席間走去。
文怡姐妹幾人看在眼裏,文娴立時便挺直了腰,暗暗告訴自己,可别在這種場合裏叫人比下去,丢了顧家的臉面。
蔣瑤笑道:“五姐姐,你别緊張,瞧你的臉都僵住了。”文娴一僵,深吸幾口氣,略放松了些,卻露出一個不大自然的微笑:“我沒緊張呀。”順道拉妹妹文娟一把:“别東張西望,叫人笑話你沒見過世面。”文娟心裏雖緊張,卻也覺得姐姐太過嚴格了,不由得有些洩氣。
文怡無奈地歎了口氣,暗暗環視周圍一圈:“六姐姐到底去了哪裏?怎的這會子還沒過來?!”茶會很快就要開始了,朱暖已經去了錦帳那頭,阮家姐妹也各自就座,坐在她們下手的,是一個身披鵝黃繡花鬥篷的女子,頭上插着一根珠钗,身量苗條,舉止優雅,隻可惜背對着顧家姐妹等人,文怡看不清她的長相,但聽旁人小聲議論,似乎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東陽侯府大小姐。
能被皇上與太後看中成爲太子妃候選的女子,想必十分出衆吧?隻可惜自己未能得見芳容。文怡有些好奇,這樣出色的女子,爲何自己前世竟不曾聽說過呢?
蔣瑤忽然驚呼:“鄭姐姐!”文怡忙回頭去看,果然見到鄭麗君帶着兩個侍女,面帶微笑前來。蔣瑤忙上前行禮問了好,顧家姐妹也過去打了招呼。鄭麗君一一回應,又笑問:“你們多早晚到的?怎的方才不見?”
文娟心中嘀咕,她們都看見她了,是她沒看見她們罷了。
蔣瑤笑道:“到了有一會兒了,我記得表姐是随你一同來的,不知她現下在哪裏?”
鄭麗君笑容一頓,道:“你們沒瞧見麽?方才遇到東平王世子,他邀文慧往這邊賞梅來了。怎麽?你們沒看見人?”
文怡吃了一驚:“東平王世子?!文慧随他過來了麽?!”心下暗暗扼腕。
蔣瑤面上笑容不減:“我們沒瞧見呢。表姐真是的,居然把我們抛下,回頭見了她,定要罰她才好!”又遠眺林中方向:“林子裏沒人呀?是不是覺得外頭太冷,早就出來了?”
鄭麗君容色稍緩,文娴卻在這時面帶愁色地道:“六妹妹真是的,連個丫頭也不帶,就這麽随東平王世子去賞梅,也不怕叫人看見了說閑話!”
蔣瑤與文怡動作均是一頓,後者飛快地看了鄭麗君一眼,前者笑道:“今兒表姐是跟鄭姐姐同來的,沒帶丫頭呢,踏雪尋梅兩個也沒跟來。我們倒是帶了幾個丫頭,可又沒跟表姐遇上。”
鄭麗君似乎忽然對這個話題産生了興趣:“原來踏雪尋梅兩個都沒跟你們一塊兒來麽?那跟來侍候的是誰?”
文怡心中生起一種違和感,這位鄭家小姐若對她們帶來的丫環感興趣,爲何不問文娴、文娟或自己,卻問蔣瑤?
蔣瑤有些猶豫地答道:“我是什麽牌面上的人?就算帶了丫頭來,也不過是叫人笑話罷了,因此一個人也沒帶,倒是顧家姐姐與妹妹們帶了三個丫頭。”
文娴便道:“我身邊的聽琴跟過來了,另外還有祖母身邊的雙喜與伯母身邊的翠羽。”她知道鄭麗君是文慧好友,隻是對方家世不凡,讓她有些拘謹,見其有問,便知無不言了。
路王府的宴席與茶會,來客甚多,其中隻有身份貴重的客人才能帶一兩名随侍在身邊,大部分賓客的随從是要留在外院的。蔣瑤在侍郎府隻有兩個近侍,奶娘早早離開了,她又有事差含笑去辦,因此并未帶人。顧家姐妹三個,因文娴是今日的重中之重,才能得一位用慣的丫環跟在身邊侍候。而另外兩名,名義上是跟來侍候小姐們,其實一個是于老夫人派來監視文慧,一個是蔣氏派來照應女兒的,隻是三人此時都被擋在前院,并未進園。
文怡本不在意這些,隻是覺得鄭麗君在衆人都紛紛入席之際,還在糾纏于這種微末小事,實在有些古怪。
鄭麗君又問文娴:“翠羽?這個名兒有些陌生,是府上的家生子麽?”
文娴答說:“是老家帶過來的,是家生子。伯母因喜她行事穩重,人又老實,便帶在身邊了。”
這時有王府侍女過來催促了,鄭麗君便向文娴笑笑:“跟你們說話真有意思。趕明兒我得了空,咱們再好好聊一聊。”說罷便随那侍女去了,在主位右邊下手第三張圈椅處就座。她坐下後,也不跟兩邊的閨秀打招呼,隻是默默垂首思索着什麽。
正當文怡還在爲其問話不解之際,輕微的腳步聲在她身後響起,她回過頭來,立時松了口氣:“六姐姐,你到哪裏去了?!”她眼中帶了幾分凜然,“方才鄭家小姐說……你去賞梅了?!”
文慧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又有些不耐煩:“誰去賞梅了?不過是遠遠地瞧了幾眼!這又與你什麽相幹?!”
“六妹妹!”文娴皺眉上來勸她,“不可再任性了!若叫祖母知道你跟東平王世子私下見面,她老人家一定會生氣的!”
文慧臉色一變,頓時放緩了神色:“偶爾遇上說兩句場面話罷了,總不能轉過身就走人吧?那太失禮了。”又眺望席間:“麗君已經到了麽?我過去了!”說罷便丢下衆姐妹往前頭走去。
文娴覺得有些丢臉:“六妹妹真是的……她難道不跟我們坐在一塊兒?!”
蔣瑤笑道:“她年年都是與鄭姐姐坐一塊兒的,以我們的身份,隻能敬陪末座了。”
文怡卻看着鄭麗君兩邊已經就座的千金小姐們,覺得有些不對。
但她們已經沒功夫理會文慧的事了,王府的侍女總算來請她們了,她們忙跟着那侍女,在左邊略靠後方的座位上就坐。這裏離最尾端的交椅,隻隔着三張桌子的距離。不過文怡坐下來後,卻覺得很安心。
她與文娟坐在一處,文娴卻與蔣瑤坐在上首那席。興許,這是依照各人家世出身排列的?
文慧的方向傳來一聲高聲叫喚:“什麽?!”引得衆人都轉頭去看,隻見文慧呆站在鄭麗君身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她對面站着一名王府侍女,垂首恭立,看不清表情。
鄭麗君面露笑容,拉了拉文慧的袖子,起身與她耳語幾句,文慧的臉色便緩和了幾分,接下來又面帶不滿地說了幾句話,鄭麗君又與她耳語一番,文慧總算不甘不願地離了那裏,在那侍女的引領下,往顧家姐妹的方向走來,然後在文怡等人驚愕的目光中,坐在她們的下手。
與她同席的,是一位六部郎中的千金,方才與文怡姐妹等人已經見過禮了,此時也瞪大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仿佛文慧頭上長出了角來。文慧又羞又氣,瞪她一眼,便不再理會她了,隻是有些不自在地對文怡文娟道:“你們頭一回來,我就陪你們坐坐吧,省得你們有什麽不懂的,叫人笑話了!”
文怡等人木然點頭,心裏都猜到事情肯定沒那麽簡單。
四周竊竊私語不絕,文怡隐約聽見,十個人裏有八個便在譏諷文慧被貶到了末席,文慧顯然也聽見了,雖然表情有些忿忿地,卻沒太大怒氣,反而還帶着一種優越的神情,漫不經心地吩咐了侍女幾句話,似乎是要差翠羽去做什麽事,接着便掃視衆人一眼,面帶諷笑。
文怡心中忽地不安,文慧……該不會是因爲被刺激太過,犯了瘋病吧?
不一會兒,路王妃到了,衆女忙起身相迎,恭敬行禮,個個嬌聲軟語,體态優美,你奉承一句路王妃美貌一如年輕時,我誇贊一句路王妃的兩個孫女都是天姿國色,聽得路王妃心花怒放,笑容越發親切了。大郡君端端莊莊地站在那裏微笑聽着,朱暖卻暗地裏擡袖掩口輕笑。
待這番奉承總算結束後,路王妃才入了座,開始進入正題。
所謂茶會,當然少不了品茶,但今日的主題卻是賞梅花。于是,有幾位閨秀便獻上了自己作的詩詞,以博王妃一笑。又有一位閨秀不甘人下地現場作畫一幅,将這滿林紅梅繪入畫卷之中,然後題上一首小令,歌頌今日茶會盛事,順道奉承了路王妃一把。
路王妃自然是喜出望外的,連連誇那位小姐才藝出衆。這下其他人也坐不住了,紛紛要求表現一番。路王妃便笑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今日來的女孩兒們比往年多,若叫你們每人都争一回頭彩,天就黑了!我倒是有個主意,又有趣,又好玩。”說罷命人取了一個纏有五彩絲帶的藤籮來:“這裏頭有幾十個紙團,正好在座的小姐們一人一個,其中隻有十個紙團裏畫了花兒,我們抓阄吧,誰抓到了,誰便能一展奇才,如何?”
衆女自然是齊聲叫好,還有人多誇了一句:“果然有趣,哪裏想來。”
文怡心裏暗道不好,自己根本就沒準備,可千萬别叫自己抽中才好!
文慧卻面上發亮,心想:“這種事往年都是做了手腳的,麗君既然向我保證了那件事,興許我能抓中?”便決心要在衆人面前大展才藝。
那藤籮由侍女捧着,依次傳遍席間,不一會兒,便到了文怡面前。她心下不安地伸手進去,猶豫了一會兒,抓了一個紙團出來,便握在手心裏。等到所有人都抽完了,路王妃便笑問:“怎麽不打開看看?都有誰抽中了?”
衆女紛紛展開手中紙團,有人驚喜,有人洩氣。文怡看到手裏那紙片上頭空空如也,總算松了口氣。文娟的嘀咕聲從她耳邊傳來,同樣沒有抽中。她抿嘴一笑,卻看到文慧惱火地将那紙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幾回,才悶悶地将它扔到一邊。
看來文慧也沒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