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聽得感歎不已,原來是這樣了不得的人物,那爲何她前世從未聽人說起呢?!或許是她聽說了,卻沒聽仔細,因此忘了?她低下頭,細細品着羅四太太的話,回憶着前世的經曆,忽然心下一動:這位老東陽侯,很是聰明呀!既有擁立之功,卻在皇帝坐穩了江山後便急流勇退,免了權勢過大引君王忌憚的禍事,窩在家鄉卻一直不顯山露水的,最後還得了陪葬的恩典。皇帝對這樣的臣子,一定又是安心,又是信任吧?便是将來新帝上位,隻要他家不是犯了滔天大罪,新帝礙着先帝的恩典,也不能爲難他家……
羅四太太繼續介紹道:“老侯爺固然是不凡,但如今這位東陽侯,也不是尋常人物。他一直在鄉中讀書,不曾入朝,但在士林中聲名赫赫。你不知道他,但你聶家那位表兄,一定聽說過這位侯爺的大名,他所編的《古今尚書集注》,在康城書院備受尊崇,聽說去年才由今上下旨,令禮部重印,在全國各地學宮推行呢!但這位東陽侯,是個淡薄名利的人,今上三番四次下旨請他出山,但無論是主持國子監,還是爲皇子師,他隻是不應,還說要專心做學問,無暇理會世俗之事。今上也不惱,反倒更寵信侯爺了。”
文怡又是一番感歎。既然是那位老侯爺的兒子,東陽侯自然也不是糊塗人。士林揚名,又在皇帝心中有淡薄名利不愛鑽營的好名聲,連子孫都要受恩的。更難得的是,避開了皇儲之争,也避開了京中的種種權勢争鬥。這位東陽侯,果然不凡呢!
奇怪,她怎麽就是想不起來?這樣的人家,便是不在京裏住,也該有些名聲在外才是。
羅四太太又接着介紹起另一家:“至于滬國公府,他家老公爺原是先帝時鎮守北疆的大将,在軍中四十多年,立下汗馬功勞,聲望極高。雖說他老人家在十年多前已經去了,但公府的威望依然不堕分毫。他家長子襲了爵,隻可惜因爲早年在邊疆抵禦外敵時受了傷,身子一直不大好,便長年在家養着。次子則子承父業,被任命爲淮西守備,深受今上重用。”她對文怡微笑道:“說起來,有件事你不知道,原是我們老爺的福份。他剛補軍職不久,恰逢老公爺路過他所在的駐軍所,不巧病倒了,隻好暫時留在駐軍所附近的宅子裏養病。當時老公爺隻帶了幾個親兵,身邊人手不足,我們老爺便爲他老人家做了二十天的護衛,因爲肯吃苦,不怕累,又勤快,還得了老公爺兩句誇獎。不久之後,公府的人将老公爺接回去了,不到三個月就傳來了噩耗,當時曾侍候過老公爺的人,都爲他戴了四十九天的孝呢,他家二爺爲此還特地趕來見了一面!就是那一回,我們老爺很是認得了幾位軍中的大人物,也一直順順利利地走到今日。不論去到什麽地方,但凡是受過老公爺恩德的,誰不念一份舊情?”她垂下眼簾,“爲着我的緣故,老爺在平西耽誤了這麽多年,可那些大人們仍舊願意護着他。我心裏着實感激不已,不知道要如何報答他們才好!”
文怡柔聲道:“那樣不凡的人物,承他恩德的人絕不在少數,即便是四嬸一心要報答他們,也不知該做什麽。隻要四叔四嬸心裏不忘公府大恩,時時爲老公爺祈福,想必公府的人心裏就會高興了吧?”
羅四太太含淚點頭:“你說得不錯,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真希望将來有能這樣福份,爲公府做些什麽。”
文怡笑道:“依我說,四嬸還不如打消了這個念頭的好。以滬國公府的地位與威望,哪裏需要四叔四嬸出手相助?若果真有那一天,必然不是好事。甯可公府代代平安,四嬸也别盼着能有報答那日了。”
羅四太太不由得笑起來:“你倒提醒我了,果然是這個理,那我隻好多爲老公爺和國公爺、夫人、少爺小姐他們多念念經,祈求上天保佑他們了。”她低頭拭了拭眼角,重新擡起頭來時,已經恢複了平靜。
她好象忽然想起了什麽,忙對文怡道:“雖說我是外人,有些話,實在不方便說,但仍舊忍不住勸你。你聽了可别惱,我是把你當成自家女兒一般,才會說這些話的。”
文怡見她鄭重,忙肅然道:“四嬸請說。”
“瞧你!”羅四太太嗔了她一眼,“叫幹娘!”
文怡笑笑:“是,幹娘,不知您有什麽話要教導女兒?”
羅四太太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就是你那位六姐姐,先前議論滬國公府與東陽侯府小姐們的話,十分不妥!這兩家都不是尋常人家,她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出那樣的話來,傳出去了,是要得罪人的!”
文怡歎了口氣,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六姐姐向來慣了我行我素,我勸她什麽,十句裏她但凡能聽進一句話,就已經是燒高香了!她又是姐姐,還是隔房的,家中父母長輩都護得緊,我便是有心規勸于她,也不好開口呀?”
羅四太太歎息着搖了搖頭:“這可麻煩了。其實,瞧她平日的言行,我也能看出幾分來,她必是從小就備受寵愛的。既是在京中長大,又有這般容貌,想必在貴人們面前也頗得青眼吧?興許還跟權貴之家的小姐們相熟,或是氣味相投,或是發小,因此她遇到别的權貴人家小姐,便有些不大講究,隻把她們當成是自己閨中友人一般的人物了。”
文怡回想着文慧的言行,不得不承認這個推測很有道理:“雖不曾聽六姐姐具體談起,但早年她确實對京城閨閣中時興之物熟悉非常,還能說出宮中哪位娘娘曾用過此物,或是哪位公主、郡主喜愛何人詩詞、何種珠寶衣料。還有我七哥哥,在京裏時似乎經常與别家權貴子弟一處玩耍,想必六姐姐也是如此。”
羅四太太歎道:“這也是常事。不說京裏,便是我們老爺先前在南海駐守的地方,在一個地方待着的官員,不論職位高低,若是遇上宴席,家眷們都會聚在一處吃酒說話。年輕的少爺小姐們,若是好性兒的,也不會在乎誰的父親官職高些,身份尊貴些,也不講什麽嫡出庶出,都混在一處笑鬧。年紀越小,越是如此。那些官高位重的人家,也樂意叫兒女們有個玩伴可以解解悶。但随着年紀越長越大,身份之别便越發清晰起來。到了可以說親的年紀,小時候曾在一處笑鬧的玩伴,便會斷了往來,偶爾見了面,該有的禮數,便再不能缺了。”她看向文怡,“我這麽說,你可明白?”
“是。”文怡明白她的意思。如果說文慧小時候在京中與那些權貴之家的千金相處,有什麽不和,因爲年紀尚小,隻要沒惹出禍事來,人家也不會跟她計較,但如今她已經長大了,就不能再用小時候的态度面對那些人了。文慧隻是一個二品侍郎的女兒,無論如何,也不能跟那些公侯之家的千金相比。如果她不能明白這一點,今後有的是吃虧的時候!
文怡心中有些悶悶的,不由得想起了顧莊上的情形,同是顧氏一族的女兒,平日裏笑鬧玩耍,似乎身份并無不同,但真要遇到大事,長房的女兒便明顯比别房的女兒更受看重。雖說如今六房家業重興了,但在外人甚至是大部分顧氏族人眼中,她的份量恐怕還不如長房的庶女文娟吧?!這就是家世不同帶來的身份區别了。
雖然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但文怡心裏偶爾還是會覺得委屈,可現在想來,這委屈卻全無必要!長房的人們認爲六房的女兒不如他家的女兒尊貴,但在别人眼中,他家的女兒也不如别人家的尊貴呢!生這樣的閑氣,有什麽意義呢?
文怡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道:“幹娘放心,我會多多規勸姐姐,若是她不聽,我便跟大伯祖母說去,她老人家是知道輕重的。”
羅四太太笑道:“這樣最好!京中不比平陽和歸海,說話謹慎些,也能少惹些禍事。”
文怡笑着點頭,忽然記起先前的話題:“侍郎府的管事所雇的船,沖撞的是滬國公府與東陽侯府的夫人和小姐所坐的船,這果然不是小事。但東平王府所爲,也未免太過分了些,别說那罪魁禍首的賊人跟顧家不相幹,便是看在大伯父份上,也不該如此不顧情面。以滬國公與東陽侯的爲人,也不會這般不依不饒的。若王妃惱恨二管事言行不當,也不過是下人犯錯罷了,跟主人家打聲招呼,打幾闆子,教訓幾句,也就完事了。以她王妃的身份,又有親戚的名頭,爲何執意要跟長房的人過不去呢?”
羅四太太微微一笑:“這我就不知道了,隻是下面報上來的消息,有一條極有趣。”她看了文怡一眼,“談十在東平府最好的酒樓裏訂了席面,請侍郎府那位挨了打的管事吃酒,而在他們所訂的雅室隔壁,卻是王妃身邊一位極有臉面的嬷嬷,在宴請滬國公府兩位小姐的奶娘。就是因爲侍郎府的那位管事在席間說話不當,引得王府的嬷嬷不滿,報上王妃處,才有了後頭這些事。”
文怡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念頭,爲了确認這個想法,她加緊問了一句:“幹娘,公府和侯府的小姐,是爲什麽上京的?隻是爲了太後的壽辰麽?!”
羅四太太眼中閃過一絲贊賞:“自然是爲了太後娘娘的壽辰,隻是也有别的說法,有人說,這是因爲皇儲初定,今上也有春秋了,希望皇儲能早立儲妃,而其他宗室權貴子弟,也有不少人到了成婚的年紀。你不知道麽?我還以爲顧大人讓夫人帶着幾位小姐上京,也是沖這個去的呢!”
文怡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心裏已經想明白了。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東平王世子……其實也尚未婚娶。
對他來說,文慧并不是最好的選擇,文慧能爲他帶來的助力,都是王府原本就擁有的,何況她還有那個污點……身爲知情人,世子隻要不是對文慧真的有情,多少還是會在意的吧?
難得滬國公與東陽侯兩家的千金都路過東平府,若東平王府先下手爲強,與其中一家達成初步意願,到了京城以後,憑太後對小兒子的寵溺,什麽事求不成?隻要世子能娶得其中一位千金爲正妃,不論是哪一家的,都是一大助力!這兩家,一家是軍中名宿,一位是士林名家,而且都簡在帝心,東平王但凡有一點野心,又怎肯放過這麽好的姻親?!
王妃的親信宴請滬國公府小姐的奶娘,是否也是爲了打聽兩位小姐的事?沒想到,顧家的管事卻在隔壁雅間裏大談特談世子與顧家女兒的绯聞,萬一叫兩位奶娘傳回去了,豈不是于親事有礙?!難道王妃會生這麽大的氣呢!
那麽,不讓顧家雇到别的船,是否也是因爲這個緣故?隻要顧家人遲幾日進京,那邊賜婚懿旨一下,十個文慧來了都不頂用!
文怡想着想着,便眉頭直皺。這回的風波,得罪王府事小,就怕有人把這件事傳到京中,文慧的名聲受損,她們一族的姐妹也要受連累。她面帶愁容地問羅四太太:“不知在那酒樓裏,有多少人聽到了二管事的話?”
羅四太太微笑道:“應該隻有那位王府的嬷嬷,和公府的奶娘們,頂多還有一兩位跟前的人。其實,談十已經把事情細細交待過了,當時要雅室時,就隻有左邊的雅間被王府包下,不好動得,另一邊的雅室卻是空的。那酒樓也不是尋常館子,隔闆本是極厚實的,偏那天有一扇隔窗不知被誰打開了,那位管事的話才會傳到旁邊屋裏去。談十說,公府的行事向來有規矩,奶娘們便是聽到了,想必也不妨事。”她眨了眨眼,“隻是……雖然公府厚道,也要侍郎府的人有眼色才好。你那位六姐姐……”
文怡深吸一口氣:“我這就去跟大伯祖母與大伯母說,請她們二位規勸六姐姐,進京後見了滬國公府和東陽侯府的夫人小姐們,務必要禮數周全,不得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