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明敏一見他,先是注意到他肘彎處不知幾時蹭上的青苔,接着便将視線轉向他腳下,留意到他的鞋面是半濕的,便壞笑着打趣道:“喲,今兒晚上也見面了?我說你還是悠着點兒吧,别太心急,把人家姑娘給吓着了。”
柳東行沒理他,自顧自地倒了杯茶喝下,方才不緊不慢地道:“今晚是她點燃了那隻香爐,喚我去說話的。”
羅明敏睜大了眼:“喲!文怡妹妹這麽大方呀?!瞧着真不象是她會幹的事!”
柳東行瞄他一眼:“你少編排人了!她是在你家聽到些風聲,疑心你要受委屈,才特地叫了我過去的。”遂将文怡告訴自己的事都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
羅明敏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面沉如水,坐在書案後面,手裏捏着一支紫毫筆,似乎突然對那筆杆上刻的山水紋産生了興趣。
柳東行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羅二叔有意讓你過繼,這已經是老皇曆了,照理說如今你領了通政司的差事,他應該早就改了主意才是。但瞧你母親的态度,卻又不象。你老實跟我說,羅二叔是不是還有這個想法?!”
羅明敏仍舊盯着那筆杆子,淡淡地道:“他雖沒再提了,但也沒說不過繼我的話……這次的差事,我今早才把東西交上去,要等上頭審核完畢,怕是還要等一兩個月。”
柳東行皺皺眉:“這麽說,羅二叔還沒改主意了?!他不知道你把這件差事辦好了?!”
羅明敏搖了搖頭:“這事兒他不能管,上頭一日沒準信,他甚至不能問我領的是什麽差事,頂多是從别人那裏旁敲側擊。但我們找到的證據十分要緊,我也沒跟旁人多提。”
柳東行歎了口氣:“這麽說,這一兩個月是沒事的,但萬一你沒把差事辦好,通政司不收你,你就多半要被過繼了?!羅二叔好糊塗!就算你進不了通政司,好歹是個知情的,日後幫他料理事務,也能出一把力,何苦把你往外推?!若你成了你四叔的兒子,他要吩咐你辦什麽事,就不方便了!”
羅明敏低下頭來:“我爹也是好意……我文不成武不就的,若是過繼給四叔,好歹能得一份不少的家私。而我四叔……這把年紀了還沒有子嗣,又去了邊疆,萬一有個好歹,至少有人能承繼他的香火,四嬸與兩位妹妹也有人照顧……”他微微苦笑,“誰讓我跟四叔一家最親呢?連姐妹們也是,我跟自家親妹妹都不大親近,卻反而跟明芳、明菲姐妹倆處得好,這也算是難得的緣分吧……”
柳東行翻了個白眼:“你早早就離家去求學,接着又跟我一起在外頭混了四年,家裏的姐妹們一年也見不到你一回,隻怕連你的模樣都未必記得,又怎會跟你親近?!至于明芳明菲,那是因爲她們小時候騎過你的脖子,你又年年捎玩意兒給她們,她們自然就記得你了!這也沒什麽,隻要你在家住上半年,再生的姐妹都會變熟!”頓了頓,他正色問:“你心裏到底是個什麽想法?!要照我說,這事兒也不算壞,你跟你四叔一家本就親近,況且你們家長房又沒分家,要分也隻會分你三叔一家而已,過繼了,也仍舊在這宅子裏住着,你的處境反而會好些。遠的不說,光是你的親事,你就不必擔心你母親會給你說不合意的人家了,你四叔四嬸一向疼你,你想要怎麽樣,還不是照你的心意麽?”
羅明敏冷哼一聲:“沒這個道理!我娘再糊塗,也不能越過我爹做我的主!而我爹卻不是個糊塗人,便是看中的親事不如我的意,也不會不堪到哪裏去,我有什麽可怕的?雖說我爹娘從小重視大哥、寵愛小弟,對我隻是淡淡的,但也沒缺了我的吃穿,讀書也好,學武也好,連做生意什麽的也都随我,别房的兄弟姐妹們有冷眼相待的時候,他們也不會幫着别人來作賤我!比起别房那些沒爹沒娘的子弟,我已經算過得不錯了,又怎能因爲爹娘待我冷淡些,便不認他們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但若我真的叫了别人做爹娘,我在羅家就真的成笑話了!”
柳東行想要說些什麽,猶豫了一下,還是閉了嘴。在他看來,羅家二老爺和二太太對羅明敏這個次子,的确是不曾缺吃少穿,也不曾朝打暮罵的,但也不曾多關心些什麽,倒有些視而不見的意味。這不是一回兩回,而是從小到大,十幾年來都不曾改變過。羅明敏在外漂泊四年,僅僅回過家兩三次,家裏卻什麽話也沒說,這已經不是冷淡二字可以形容的了。羅明敏确實對做生意沒有太大興趣,也無心讀書科考,小時候又愛四處闖禍,他的父母爲此感到失望,不是不能理解的,但他還有其他才幹呀?!他們爲什麽就認定他是個無用的纨绔了呢?!
不過這些話他不能當着羅明敏的面說出來,那畢竟是對方的親生父母。
他擡眼看了看羅明敏:“過繼的事暫且按下不提,你母親想要跟顧家做親的事,又該怎麽辦?雖說你母親更希望爲你弟弟說顧家的小姐,但顯然顧家那位老太太不是這麽想的。”
羅明敏皺着眉頭,沉思片刻,忽然打了個冷戰,眼中也帶了幾分驚懼:“小柳啊,不知爲什麽,聽了你的話,還有你先前跟我說的,在顧家匪亂時的經曆,你老哥我忽然覺得身上發寒呀!”
柳東行有些摸不着頭腦:“你發什麽寒?若是你不樂意,隻管促成你弟弟跟顧家的親事,不就完了麽?萬沒有他家姐妹倆個都要嫁你羅家兄弟的道理。”
“我不是說這個!”羅明敏一臉驚恐,“你不是提過,他家長房的六小姐,長得漂亮,但脾氣怪異,跟你弟弟和那位東平王世子都有些不清不楚麽?我忽然想到,他家既然能在女兒遇到那種事後,爲了名聲将她送到家庵裏,不到半年又接出來送回京中仍舊當她的大小姐,可見是極寵這個女兒的,爲了她的終生大事,必然是費盡心思才是。細心想想,若是換了咱們羅家,有嫡出的小姐遇到這種事,爲了她日後不被婆家輕視,必會選擇低嫁!最好是有體面但又不在官場上混的人家,省得将來有好事者把事情鬧出來了大家面上不好看……若顧家人是這麽想的,那我們羅家豈不是……”
柳東行的臉色也變得古怪起來了:“這話有道理……換了是我,也會覺得羅家是好選擇的……”他擡頭看向羅明敏,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鄭重地點了點頭,“你賣相不錯,又是嫡出,還是族長的親侄兒……若你被過繼給你四叔四嬸,就更好了……若顧家真把那位六小姐許給你,你一不參軍,二不科舉,三不執掌家族産業,卻又生活富足,确實是個好人選!”
羅明敏倒吸一口冷氣,猛地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幾個來回,越想越覺得不對:“不行,我得跟我爹打聲招呼才好……不論是東平王府還是你們柳家,都是大麻煩!我日子過得好好的,可不想……”
“你急什麽?”柳東行反倒比他鎮定許多,“你以爲那位六小姐願意将就你麽?”他冷笑一聲,“在顧莊時,顧二太太将長房管得嚴嚴實實的,她尚且有辦法擺脫身邊的人單獨行事,更何況是在她從小長大的京城侍郎府?!她一旦聽說要跟你定親,立馬就會鬧出點什麽事來,自個兒把這親事給攪了!到時候,你拿這個當理由,憑你歸海羅氏也不比平陽顧氏差多少,顧侍郎還能厚着臉皮逼你娶他女兒麽?”
羅明敏想了想,臉上重新帶了笑:“你說得不錯!我竟一時忘了!”他看向柳東行,笑了笑,“你不喜歡平陽顧氏?好歹也是文怡妹妹的家族,你有話也埋在心裏,别說出來呀。”
柳東行臉色放緩了些,也笑了笑:“我對顧家其實沒什麽惡感,隻是不喜他家長房罷了。”頓了頓,“其實,你也不用太慌張,顧家老太太固然是打了好算盤,但她畢竟是祖母,不好越過六小姐的父母決定她的親事。而顧侍郎是不可能看中你的,那位顧太太對你也隻是平平。顧老太太的想法,多半實現不了。”
羅明敏皺了皺眉頭,便把這件事甩開:“罷了,這些煩心事咱們還是别管了吧。橫豎顧家馬上就要走,要說親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我這回的差事辦得極好,等上頭有了準信,我就算是正式入了通政司。到時候,不論是過繼還是說親,我爹都不會輕率行事了。”
正式進入通政司辦事的羅家子弟,功名無望,仕途可期,婚事也要再三擇選,以背景清白的中等人家爲佳,免得沾染上敏感的勢力,一旦有洩密的可能,随時都會連累通政司。羅二老爺雖然與妻子感情平平,但多年來隻有過兩個通房,一個是從小侍候的家生子,一個是羅二太太的陪嫁丫頭,兩人年紀都不小了,均無生育,這也是爲了保證内院的清靜。羅明敏心裏清楚,自己既然也走上了父親的老路,婚事就不是母親能決定的了,連過繼給叔叔,也不能由着父親拿主意。
柳東行看着他的臉色,稍稍猜到他心裏的想法,也就不再說什麽了,隻是有些委婉地建議:“即便顧家走了,歸海一帶還有不少門當戶對的人家,你還是先跟你爹打聲招呼吧。其實,你的婚事并不急,就連你弟弟,最好也是等到幾年後,他中了舉,再考慮不遲。要知道,舉人說親,可比秀才說親要體面得多了。”
羅明敏好笑地瞄了他一眼:“你當我是傻子麽?我早勸過了!是我娘說先看着也好,又不是馬上定下來。得了,你别管了,這事兒咱們管不了,你有空閑,不如幫我挑一兩位合适的姑娘?你自個兒是不怕了,我卻還沒着落呢!我的年紀還比你大半歲,連聶珩都娶媳婦了,難道要我在你們之後成親?!”
柳東行笑了笑:“行啊,你想要什麽樣的,說來聽聽?”聽了好友的話,他心情非常好,想到剛剛才見過面的文怡,心裏就更火熱了,隻可惜羅家的船已經備好了,接下來隻要選個好日子出門就行,不知道能不能在顧家人離開歸海前,再見文怡一面?
想到這裏,他忽然變了變臉色,猛地擡頭看向羅明敏:“糟糕!我方才忘了一件要緊事,沒跟九妹說!”
羅明敏被他的語氣吓了一跳,心下不由得一緊:“什麽要緊事?”
柳東行緊緊皺着眉頭,含糊地說了一個地名:“東平。”
那是從歸海到京城的水路必然經過的一個大城,同時也是東平王府的駐地,不旦水陸兩路四通八達,市面也非常繁榮,周邊地區土地肥沃,靠海還有兩個大鹽場,在本朝衆多藩王屬地中,是第一等的好地方!據說當年是太後在皇帝面前再三說情,才爲小兒子争到這個肥地的。
柳東行與羅明敏最近幫着通政司辦事,多少能接觸到一些機密,東平府,最近不大太平!
羅明敏沉聲道:“從歸海過去,路上除了泰城地方大點兒,可以略作休整,就隻有東平府最爲繁華,不論是誰家的船,從歸海沿海路進京,萬沒有不經過東平府的道理。”
柳東行抿了抿嘴:“不但要經過,而且要從那裏改乘内河船……若能在東平府碼頭不逗留超過一日,入了港便立時換乘小船趕路,應該不會招惹些什麽……”頓了頓,“但東平王正妃是柳家女,與顧家長房是姻親,若她在王府中,顧家人必會去請安。”
羅明敏似笑非笑:“不是說……顧家那位六小姐,把東平王世子當成是救命恩人,卻把你忘到一邊了麽?想必她正盼着見恩人一面呢!”
柳東行面沉如水,半晌,才冷冷一笑:“那可不行,我未婚妻子也與他們同行呢,又有你四嬸和妹妹們,怎能讓她們沾染上那樣的麻煩?!少不得……要使點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