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太太聞言笑道:“怎的是明敏來傳話?這孩子也是的,既然來了,好歹進來見個禮,别叫人笑話了。”在一個屋裏待了半日,她也算是弄清楚顧家幾位小姐的情形了,不管弟妹們怎麽想,羅明敏确實是個挺好的侄兒,又能幹又懂事,若能娶得一位出身好的賢妻,自然是再好不過了。讓顧家老太太和大太太見一見明敏,說不定能留下個好印象。
于老夫人沒說什麽,蔣氏卻皺了皺眉,回頭看了女兒一眼,接着又去瞄侄女們。文娴一見門外的婆子去請人了,便主動起身,拉了文娟一把,打算要回避。文怡見狀,猶豫了一下,還是跟着起身了。就算見了面,她與羅明敏也說不了什麽話,何必叫人多心?倒是文慧臉上有些不滿意,但還是乖乖跟在姐妹們後面避到屏風後頭去了。她們才站穩,羅明敏就進了屋。
隔着屏風,雖然看得不大真切,但文怡還是透過那屏風上的镂空瞥見了羅明敏的模樣。數月不見,他似乎白了一些,身上穿的不再是布衣,頭發也束得整整齊齊,還插着鑲了白玉的簪子,一身富貴公子哥兒的行頭,差點兒叫人認不出來了。
不知怎的,文怡忽然想起了柳東行來顧莊的那一日,她看到他身上穿着别扭的華服,裝成愚笨老實人的模樣,差點兒沒笑出聲來,隻是看到身邊的姐妹們,才死死忍住了。
羅明敏在外頭給于老夫人與蔣氏行禮,禮數周全,風度翩翩。于老夫人似乎很高興,還關切地問:“那日二少爺落了水,聽說病了,不知可痊愈了?”
羅明敏嘴邊含着笑,帶着幾分腼腆,有些不好意思地答說:“已經好了,叫您老人家看了笑話,實在對不住。”
于老夫人笑呵呵地說:“男孩兒們總是要頑皮些,這也沒什麽要緊,我們家的孩子也一樣淘氣呢。”
羅二太太連忙再次爲顧家人救起了兒子而道謝,然後便轉頭去數落兒子,警告他以後再不許跟狐朋狗友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羅明敏被罵得滿臉通紅,期期艾艾地答應絕不再犯,活像一個乖巧的兒子偶爾犯了錯隻好在母親面前賠小心的模樣。
文怡在屏風後看得眼睛都直了。那還是她所認識的羅明敏嗎?!她居然會覺得他“腼腆”?!
說着說着,羅明敏便将話題引到了文怡這邊:“許久不見了,上一回見九小姐時,你還是個小姑娘呢,沒想到你會到歸海來做客。”
文怡心知自己上回見羅明敏,不過是大半年前的事,也沒拆穿他,還很配合地道:“大表哥成親那日,羅大哥怎麽沒來?大表哥埋怨了好久呢,說你不夠意思!”
羅明敏笑道:“沒法子,我有事兒做,實在脫不開身,再說,我不是送了一份大禮麽?聶遠鹜莫非是嫌禮太輕了?”
“禮輕禮重又有什麽要緊?大表哥心裏盼着你們能去呢。”文怡說這話倒不是借口,而是真心相勸,“他從前身子不好,也不認得幾個朋友,離了書院後,連親戚也見得少了,獨你們是常見的,他嘴上不說,其實心裏很歡喜。但他連着中舉、娶親兩件大事,你們都不在,他心裏不好受呢。”柳東行與羅明敏在太平山那幾年,沒少跟聶珩見面,聶珩對柳東行印象不好,但對羅明敏卻沒什麽惡感,加上後者性情爽朗,容易與人打成一片,山上山下的農戶凡是認得他的,沒有不喜歡他的,聶珩便更樂意與他交好了,久而久之,連帶的對柳東行也客氣了幾分,隻是最初的印象仍在,始終親近不起來。文怡對此事有些察覺,也深感遺憾,内心更希望大表哥能認同柳東行。
羅明敏聽了她的話,卻愣了一愣,繼而苦笑:“我何嘗不希望朋友之間多見面、多親近?隻是有些事,權衡之下,也隻能擇其一而爲之。”頓了頓,笑了,“歸海與平陰離得這麽遠,總不能把我分成了兩半,兩頭跑吧?”
他這話表面上似乎在表示自己分身乏術,但文怡卻覺得,他好像在暗示,聶珩與柳東行之間不和,他也隻好選擇其中一位做朋友了,從結果來看,聶珩顯然成了被放棄的那個。她有些黯然,但很快又振作起來,暗暗決定日後定要讓大表哥對柳東行改觀。
羅大太太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侄兒與文怡說話,此時還打趣他:“顯見是熟人了,隻知道與人家小姐說話,卻把我們這些人都給忘了!”
羅明敏的冷汗嚓的下來了,幹笑着說:“卻是侄兒失禮了,侄兒正有件煩心事,不知該如何是好,正爲難間,就把諸位長輩給忽略了,還請太太和小姐們饒了我吧!”說罷便作了一圈揖,裝模作樣地哀聲歎氣。衆人都笑了。
羅四太太好笑地看着他:“你有什麽爲難的事?說給我們聽聽?”
羅明敏故意擺出煩惱的神色,腦中飛快地清點可以用在此時的借口,很快就答道:“侄兒在平陰時使喚的那個小厮,如今已經成了侄兒身邊的得力人兒了,說來他原是聶家的人,但家裏卻又是顧九小姐的佃戶,侄兒正煩心,不知該不該叫他來給九小姐磕頭,卻又覺得有些丢臉,不好意思告訴太太們知道。”
羅大太太聽得好笑,滿懷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羅四太太但笑不語,唯有他的母親羅二太太皺眉:“有這樣的事?!那你昨兒就該讓人去請安了,拖到今日,你伯母不問,你是不是還打算瞞着?看顧老太太、顧大太太和小姐們笑話你不懂規矩!”心裏卻在暗暗氣惱,兒子怎會向人家讨小厮?讨就讨了,還當着衆人的面說出來,讓羅家的奴仆對顧家的人磕頭,這算什麽事呀?!
羅明敏笑得讪讪的,面上帶着淡淡的苦澀。文怡見狀,忙道:“羅大哥說的可是曹家的尋文?他家人隻是在我家地裏做長工,算不得佃戶,何須前來磕頭?羅大哥太客氣了!”
這件事本來就是借口,羅明敏見文怡遞了台階過來,便趁機下了:“太不恭了些,回頭叫他去别院門口磕頭。”把這件事打住了。
婆子再度來請衆人入席,前院的席面上,也有人來催羅明敏回去了。羅大太太連忙招呼衆人起身,前往小花廳上用飯。
菜色很豐盛,都是歸海本地風味,有好幾樣魚鮮,但做得非常美味,一絲兒腥味都沒有,顧家衆人都覺得非常滿意。
吃過飯,時間還早,羅大太太又請客人們往花園裏逛一逛,消消食。于老夫人年紀大了,吃過飯便有些困頓,羅二太太連忙吩咐下人準備了一間雅室,讓于老夫人能歇了歇,自己則拉着蔣氏留下來說話。蔣氏本來就覺得這羅家的花園沒什麽好逛的,自己也有些累了,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搭着話,後來漸漸地,覺出幾分味兒來,心中冷笑,也不多說什麽。
不一會兒,羅大太太有事差人來請羅二太太,後者隻好去了,蔣氏便進了于老夫人休息的雅室,見她老人家并未睡着,就把侍候的人都打發走了,坐近了婆母小聲說話:“方才這羅家的二太太纏着媳婦兒說了半日的話,媳婦估摸着,她八成是生了妄想,要向我們家的女孩兒提親呢!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咱們是什麽樣的人家?豈是她一個商家婦能肖想的?!”
于老夫人卻沒動怒,隻是問:“她想爲哪個兒子提親?看中的又是咱們家哪個女孩兒?”
蔣氏一陣愕然,愣了一會兒才答道:“她倒沒說,隻是方才她來來去去的,隻是誇獎她那中了秀才的小兒子,想必是打算爲幼子說親。他家幼子不過十五歲,文娴年歲大了些,隻有文娟是能配的,她再糊塗,也不至于大膽到将主意打到慧兒頭上來。”
于老夫人低頭沉思,片刻後才道:“這親事倒不壞,隻是我沒想到,她提的會是小兒子,我聽說她長子已經娶了親,但方才來的那位二少爺尚未婚娶,論理也該先說他的才是。”
蔣氏更爲驚愕,幾乎是立刻脫口而出:“您沒糊塗吧?!”說罷立時發現自己失言了,慌忙補救:“媳婦是說……羅家二少爺隻是個白身,又沒什麽過人的本事,日後既不能繼承家業,也不能科舉出仕,雖說……相貌長得挺端正的,人也知禮,可那實在是……咱們顧家世代書香,每一個女兒都是極好的,怎能配給這樣的人?”
于老夫人無奈地歎了口氣,瞥她一眼:“你隻道這位二少爺沒有功名又不能繼承家業,卻不知道他還有一樣長處呢!”頓了頓,“你瞧着羅家四老爺與四太太如何?”
蔣氏縮了縮頭,有些不明白:“還請婆婆明示,羅家四老爺是武将,素來與咱們家也沒什麽來往,至于四太太,媳婦還是頭一回見,隻覺得人還算和氣,别的……就沒有了……”
于老夫人閉了閉眼,頭痛地揉了揉額角:“方才在屋裏,這麽明顯的事,你都瞧不出來麽?!”
蔣氏一陣茫然,仔細回想了一下,有些怯怯地問:“您可是說……羅二太太似乎跟四太太不大和睦?”
“她二人性子都算和氣,又是一個在家鄉做商人婦,一個随夫在外做着官太太,有什麽不和睦的?!況且以羅大太太的手腕,若她二人真有不和,早就解決了!”于老夫人壓低了聲音,微微冷笑,“羅家長房的四位老爺,除了三老爺是庶出之外,其餘幾位均是一母所出,論理應該比旁人親近才是!先前咱們向那談管事打聽羅家的幾位當家,那談管事還說,羅家四老爺早年參軍,是直接補的百戶的缺,當時是羅二老爺托了人辦的。可見他們兄弟之間并無矛盾,那羅二太太又爲何要在暗地裏與羅四太太過不去?!還是當了咱們家的面!”
蔣氏睜大了眼:“婆婆的意思是……”
于老夫人眯了眯眼:“我方才在此小憩,羅家的丫頭就在跟前侍候,我跟那丫頭拉了一會兒家常,倒是聽說了幾件事。”她把聲音壓得再低了些,“羅家四老爺隻有那對雙生女兒,并無子嗣,且羅四太太抱病多年,八成是生産時壞了身子,但羅四老爺夫妻恩愛,房中并無第二人!爲了他的子嗣香火,羅家大老爺與二老爺都憂心不已。這件事在羅氏族中并不是秘密。”
蔣氏心裏有些發酸,回想起羅四太太,也不過是個尋常婦人,隻是性子溫柔些,也會說笑罷了,她怎麽就能把丈夫的心攏得緊緊的,膝下無子又多年卧病,卻連個通房都沒有?!
于老夫人沒察覺到媳婦的心思已經歪到了别處,徑自道:“若羅四太太果然不能生子,羅四老爺也不願納小,那他就有可能考慮過繼的事了。子嗣是大事,連你六嬸這樣脾氣執拗的人,也終究松了口,更何況是别人?!羅家長房兒子多,萬沒有過繼别房侄兒的道理,但長房的幾位少爺中,大老爺所出的兒子不成器,三老爺的血緣隔了一層,剩下的隻有二老爺了。二老爺的長子嫡出,是要繼承家業的,小兒子又功名有望,怎會過繼給别人?那最好的人選,不就成了這個羅明敏了麽?!”
蔣氏剛剛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便聽到婆母的話,不由得大吃一驚:“婆婆是說那個羅明敏要過繼給他四叔?!”
于老夫人嫌她聲音太大,瞪了她一眼,往外瞧了瞧,見守着的都是自家人,羅家的丫頭婆子離得遠,應該是聽不到的,方才松了口氣,對蔣氏斥道:“你也不瞧瞧這是什麽地方,發什麽昏呢?!”
蔣氏臉一紅,嚅嚅地道:“媳婦兒一時太過吃驚,便失态了……”接着馬上問,“婆婆所說的是真的麽?!那……”
于老夫人微微一笑:“若他真的過繼給了羅四老爺,便是從五品武略将軍之子了!羅四老爺還年輕,日後必然還有高升的機會,他的兒子,自然不能等同于區區商人之家的兒子。五丫頭、六丫頭就算了,但對十丫頭而言……這已是一樁極好的親事了!”她眼中精光一閃。
蔣氏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婆婆,您不是說……要把二叔的兩個女兒都嫁到京裏麽?咱們顧家的女兒還有許多,配誰不行?再說……”她眼珠子一轉,“九丫頭的親事也還沒定下來呢,她不是早就認得那個羅明敏?瞧着相處得還不錯,若是柳家的親事不成,嫁來羅家也是樁好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