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所有顧氏族人都有資格見三姑太太、尚書夫人的,隻有定居顧莊的五房嫡系的當家太太帶着一兩個嫡出兒女過來串串門子,其中唯一算得上是長輩的,就隻有六房的老太太了。
本來顧家老一輩裏頭,還有幾位老太太在世,隻是除卻長房于老夫人與六房盧老夫人外,都不是嫡支,柳顧氏自然不會放在心上,隻叫人備上幾份禮物,往各房一送,做出個禮待娘家親族的模樣,就完事了。她原本連盧老夫人都不在意,隻是想着對方有個诰命在身,自家母親又發了話,方才下了帖子,等人上了門,也就是循例行禮問好,說些場面話,受受小輩的禮,再讓兒子跟表兄弟姐妹們互相見見禮,炫耀幾句兒子的聰明之處,便端起茶杯不愛理人了。連别房的幾位太太說起自家兒女學問進度,她也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或是轉頭去與母親說笑閑談。這樣一來,連四太太、五太太等人臉上也有些不好看了,盧老夫人坐在于老夫人左側,更是微微露出嘲諷之色。于老夫人察覺,微微地皺起了眉頭,往二媳婦那裏看了一眼。
二太太段氏是八面玲珑之人,柳顧氏可以怠慢族中女眷,她是長住顧莊的,自然不能看着小姑失禮,更何況還有婆婆暗示,她立時便尋了借口,把盧老夫人與幾位妯娌迎到對面的東暖閣裏說話,一面叫人備下牌桌,一面叫丫頭們送上熱茶糕點,讓丈夫的幾個妾室陪着兩個愛打牌的妯娌玩上幾把。其他看不上這種遊戲的人,她便拉到一旁炕上圍坐,親親熱熱地拉起了家常,說些飲食養生、教導兒女的閑話,還把寶貝兒子也抱過來湊趣。衆人本來有氣的,也看在她平日和睦的份上不計較了,也有心中本就存了羨妒柳家富貴之意的,見柳顧氏怠慢,覺得沒什麽意思,不過說上幾句閑話,就強拉着兒女告辭了。
文怡與一衆堂兄弟姐妹們被安排在西暖閣的碧紗櫥裏,陪着柳家兄弟說話。說是陪他們,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主客是三姑太太柳顧氏嫡出的柳東甯,柳東行不過是個被忽視的背景。
柳東甯剛滿十六歲,與文慧同年,長相肖母,五官頗爲清秀,加上身長玉立,氣質溫文爾雅,文才又好,與人說話時彬彬有禮,嘴邊總是帶了笑,讓人如沐春風。顧家幾房的小姐不少都已經過了豆蔻之齡,被他引得芳心亂顫,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變得娴雅起來,但發現他最愛跟文慧說話,而且還有說有笑的,又有些洩氣,看着文慧的目光便略帶了幾分不悅。
文慧隻作不知,仍舊自顧自地與柳東甯說話,聽說他在來的路上見了不少好景緻,又做了幾首詩,便嬌聲喚他吟出來給大家聽,然後一字一句地賞析,評論哪個詞用得好,哪個典故不恰當,哪一句作的真切,聽得柳東甯兩眼發光,興緻勃勃地與她聊起來。衆小姐們又是一陣失望,有人暗地裏後悔,在閨學時沒認真聽羅先生講課,不然此時也可以一展詩才,讓柳東甯對她刮目相看。
不一會兒,有兩位小姐的母親要走,命女兒跟上,她們雖依依不舍,卻還記着母親與閨學先生教的女子矜持之道,不甘不願、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剩下的人越發熱情地往柳東甯身邊湊。倒是幾位顧少爺看得眉頭直皺,又不好丢下母親和姐妹們先走,隻好坐在邊上盯得死緊。
文怡坐在離他們足有十尺遠的地方,捧着一盞茶,眯了眯眼,眼中微微露出幾分譏諷。
如果柳東甯不是有一個做尚書的爹,一個做王妃的親姑姑,僅憑着幾分容貌、幾分才情,真能引得這麽多女孩子趨之若鹜嗎?會做詩有什麽了不起的?十六歲的少年,還是童生,也沒聽說他進了國子監還是府學縣學之類的地方讀書,仔細論起來,隻怕還不如二房的二堂兄文良有出息!二堂兄去年中了鄉試,雖然會試落榜,畢竟還有個舉人的名頭呢!可方才二堂兄向三姑母行禮時,後者卻仍是淡淡的,莫非在她眼中,隻要出生于權貴之家,便能保證前程似錦了?!
文怡目光一轉,望向端坐在斜對角的柳東行:他雖然也隻是個童生,同樣沒有功名,可他早已打定主意要走武官的路子,下了大功夫去學習武藝兵法,隻要給他機會,将來自有他的前程!可歎族中這些姐妹們,竟然都被柳家的富貴迷了眼!
柳東行神色一動,雙眼轉了過來,文怡卻已将視線移開了,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心裏卻在暗暗後悔,怎的就把他糊弄自己的事忘了呢?!這樣的人,就算他有才華,又有雄心,鬼鬼祟祟的,就不算正人君子!
她将茶杯重重地往身旁的梅花小幾上一放,吓了鄰座的段可柔一跳,轉過頭來小心地問:“九姐姐,你怎麽了?”文怡放緩了神色,微笑着搖搖頭:“沒事,隻不過……覺得屋裏有些悶……”可柔聞言柔柔一笑:“大概是因爲屋裏燒了火盆的緣故?老太太年紀大了,受不得寒氣,加上人多,所以九姐姐才會悶吧?我倒還好。”說罷坐開兩寸,小心地轉過頭去再看文慧與東甯論詩,眼中微微帶了豔羨,一雙眼睛往東甯身上一轉,就沒移開過。
文怡微微皺了眉頭,心中暗歎。興許是這時候的可柔年紀還小,經曆不多,所以才會被華而不實的男子吸引了過去。她心底微微有些失望,隻是面上沒露出來。
柳東行一直盯着她,見她總是不肯扭過頭來看自己,不由得有些黯然,想到方才見禮時,别人告訴她自己叫柳東行,她臉上半點異色皆無,就象是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似的,他不由得有些不安,心想難道她是惱大發了?!
于老夫人身邊的五福笑着過來,給少爺小姐們添了幾盒子新鮮糕點,又交待小丫頭們好生服侍,臨走時悄悄拉了拉文娟的袖子。文娟會意,便跟在她後頭出了暖閣,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回轉,臉上卻有些不自然,沒坐回原本的座位,帶了幾分怯怯之色,走近了柳東行幾步,腳下一頓,便忽然紅着臉轉向文怡那邊。這時候,五福在櫥外清了清嗓子,文娟眼圈一紅,慢慢地停下了腳步,緩緩地走到離柳東行三尺外的椅邊坐下,便低頭不再說話了。
五福在外頭跺腳,柳東行裝作不知,低頭喝茶,眼角往她那邊一掃,再看了文娟一眼,眼中精光一閃而過。
文怡看着文娟,皺了皺眉。可柔卻有些坐立不安,似乎十分想湊到那一桌去。文怡看得氣悶,便道:“既然想過去,過去就是,有誰攔着你不成?!”可柔吃了一驚,幾乎跳了起來,小心地看她臉色。文怡隻好放緩了語氣:“你過去吧,我一個人坐着還清靜些。”可柔怯怯地笑了笑,再看一眼那桌人的熱鬧,最終還是壓不住心頭渴望,往才子佳人的方向奔去了。
這碧紗櫥内本是個雅室,進門後,左手邊是大圓桌與博古架,挨着牆邊還有一溜兒扶手交椅,右手邊則是暖炕與兩排各四張圈椅。如今文慧東甯等人占了左邊的圓桌和交椅,文怡坐在右邊的暖炕東面下首第三張椅子,東行坐在西面下首第一張椅子上,文娟則坐了第四張,可柔一走,這半邊雅室就隻剩下文怡、文娟和東行三人,文娟更不自在了,悄悄兒又往邊上挪了挪。
可柔加入了左邊的人群中,本沒引起什麽注意,但因她怯怯地糾正了文慧說錯的一個典故,赢得了柳東甯的側目,便有人看她不順眼起來。四房的七小姐文靜掩口笑着回頭喚文娟:“十妹妹,你怎麽不過來坐?快來呀!柳表哥說得真有意思!”
文娟幾乎是立時便露出了驚喜之色,兩眼迅速往外頭看了一眼,見五福沒站在外頭,便笑着跑了過去。文靜拉過她,往旁邊的椅子上一按,可柔就被擠到一邊去了,立時又有别的小姐湊上來請教東甯詩詞之道。可柔咬了咬唇,硬挺着站在那裏,裝作無意地笑道:“十妹妹怎麽過來了?留下九姐姐和柳家大公子在那邊,會不會失禮?”
文娴原本坐在邊上與二堂兄閑話,聞言調過頭來,往對面看了看,便走到妹妹身邊小聲斥道:“九妹到底不是咱們本家的人,你放着兩位客人坐在那裏,太失禮了!”
文娟抿了抿嘴:“我原本也不是坐在那裏的,要說失禮,也落不到我頭上!”說罷沖可柔瞪一眼:“就你多事!”又拽着文娴的袖子:“好姐姐,别叫我回去,便當是疼妹妹了!”
衆人一靜,紛紛往對面看了一眼,見柳東行正往文怡的方向挪,又帶了幾分讨好的神色,給她倒了杯茶,文怡倒是沒什麽表情,隻說了聲謝,便扭過頭去。
衆人忙回過頭,重新又說笑起來。女孩子們心裏對柳東行生了鄙薄之意,又想起家人提過他的真正身份,雖然對文怡不無同情,卻絲毫沒有過去解圍的意思。文娴心裏過意不去,想起自己才是正經主人,便要過去相陪,卻被文慧拉住,笑道:“五姐過去做什麽?九妹雖說不是長房的女兒,但我們顧氏九房,一脈相承,同氣連枝,你把她當成是客,叫老太太知道了,一個大耳瓜子就下來了!别去,五姐平日跟着學裏先生也學過詩,幫我瞧瞧這一句,韻腳是不是用得不好?”
文娴拗不過她,隻好微微伸頭看過來,對面柳東甯笑了:“你們把我哥哥當成什麽了?!他不過是爲人不夠機靈罷了,卻是個老實人呢,最是正經不過的!”說罷揚聲叫道:“哥哥,點心可還中吃?!若不夠,就叫丫頭們給你拿!”
柳東行正琢磨着要如何跟文怡答上話,聞言一個激靈,幹笑兩聲,随手拿起一個點心盤子:“還有呢!很多!”惹得女孩子們一陣偷笑,連幾位顧家少爺也微微皺了眉頭。
“這怎麽夠?”柳東甯笑着叫丫頭,“多拿些上來!香酥排叉,雞油卷兒,還有奶油炸的小面果子!我哥哥最愛吃這些!”丫頭們在外頭應了。
文慧斜了東甯一眼:“你倒是不客氣!”東甯目光一柔,兩眼彎彎地笑着回望她:“爲何要客氣?這裏是我親外祖母家!”文慧小聲呸了他一口,卻掩嘴笑着摔了一紙詩過去:“這個典故用得不好!快重新想來!”
兩個小丫頭拿了兩大盤油炸點心進來,全都放到了柳東行面前的小幾上。文怡側目而視,如意在外頭一晃而過,立時轉了進來,小聲罵小丫頭們:“還懂不懂規矩?!九小姐跟前怎麽是空的?!”小丫頭們忙送一盤過來。文怡笑了笑,攔着她道:“如意姑娘不必忙活了,我不愛吃這些,大油炸的東西……”她斜了柳東行一眼,“吃多了上火!”柳東行手中一頓,心下暗喜。
小丫頭不知該怎麽辦,如意想了想,道:“我有法子,你們都去吧!”然後出去轉了一圈,回來時手裏拿了一個剔紅捧盒,打開一看,裏面分了四個小格,分别裝着琥珀核桃仁兒、清炒南瓜子兒、松瓤鵝油卷和半寸見方的棗泥山藥糕。如意将盒子放在文怡面前的小幾上,笑道:“這原是招待老太太、太太們的點心,是幹淨的,九小姐且嘗嘗。”文怡笑着點點頭,又壓低了聲音:“上回你托我尋的藥,我已經找到了,看你什麽時候得了空,或是捎信告訴你家裏人一聲兒,盡快過來拿吧,就怕時間久了,藥效會打了折扣。”
如意面上一喜,忙感激地福了一福:“謝九小姐,奴婢這就捎信給家裏人,讓弟弟妹妹過去取。”文怡點點頭:“隻要跟守門的人說,是找趙嬷嬷來的就行。嬷嬷心裏有數。若是你娘用了不見好,還是找大夫瞧瞧是正經。”如意神色一黯,點頭應了是,便退下去了。
文怡撚了顆核桃仁,眼睛往柳東行那邊一瞥。柳東行一直盯着她呢,見狀笑了笑,她立時便将視線收了回來,狠狠咬了核桃仁一口。
柳東行瞥了對面一眼,靜靜地,挪到了對面的椅子上,與文怡隻隔了一張椅子和一張小幾的距離,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說話。文怡卻站起身,挪到了第四張圈椅上,又端起茶碗喝茶,眼角瞥了他一眼,輕輕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柳東行暗暗抹了把汗,知道這回文怡是真的惱大發了……
對面那一圈少男少女們傳來陣陣嬌聲笑語,這邊廂,卻是靜悄悄的,沒人說話。
(稍稍借用一下某文的名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