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蓮庵庵主淡淡地回了一禮,道:“令堂的法事,貧尼必會盡心辦好,請九小姐不必擔心。多謝九小姐送來的米面,九小姐好意,庵堂清苦,隻有一杯清茶待客,卻是我等無禮了。”
文怡道:“庵主原是文怡長輩,請不必如此……”瞥見如真低眉順目,一言不發地站在庵主身後,帶着幾分謙恭的模樣,她不由得頓了頓,忽然覺得不知該說什麽,猶豫了一下,才壓低了聲音道:“若庵裏的師父們還缺什麽,又不方便催管事們送來,庵主便打發個人去跟文怡說一聲吧。我們家裏雖不算富裕,幾位師父的米糧還是供得起的。庵主若覺得文怡說話唐突,隻當沒聽見就是。”
清蓮庵雖是顧氏家庵,庵裏修行的都是與顧氏有關的女子,包括守寡的顧氏女,或是族中的寡婦及先人的婢妾,平日族中向有供給,但這裏的尼僧大都是無依無靠之人,不是親人不管,就是家人都死絕了,因此負責送日常供給之物的管事都不把她們放在心上,偶爾偷個懶,或是晚送幾天,或是送些次貨來,有時候庵中的尼僧還得用省下來的香油錢到外頭去買米面,也會在庵堂後的空地上種些瓜菜。
庵主本身是守寡的顧氏女,論輩份是文怡的姑姑,但因她是庶出,生母又沒了,夫家更是不管不顧,因此在族中也說不上什麽話,隻能時不時到各家去串串門子,好向這些原本是她嬸娘、嫂嫂和侄媳婦的太太奶奶們多求幾個錢貼補庵中生計而已。但對顧氏各房的女眷而言,這些尼姑不過是閑時打發無聊的工具,哪怕知道庵主是顧氏女兒,心底也會生出輕視之心,要是心情不好,更會嫌棄她們身上帶了晦氣,便是偶爾大方舍些香油錢,也是舍給别人看,給自己臉上添光采的,庵中衆尼平日過得如何,她們才不會放在心上。
清蓮庵主猛一聽文怡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得有些動容,隻是她心存顧忌,不好多說什麽,隻好垂首一禮:“謝過九小姐好意了。六老太太與九小姐都是虔誠之人,平日常來常往的,九小姐好意,貧尼怎會覺得唐突呢?”她心中暗歎,若不是這位九侄女有些才幹,六房祖孫二人的日子又能比自己強多少?難得她們二人心存良善,無論家計如何,都不忘給庵中送糧米,見面時也從不擺架子,這份誠心着實難得。
文怡微微一笑,恭敬地回了一禮,又望向如真:“前兒師父過來給祖母說經,她老人家聽得高興,師父若得空閑,還請再到家裏坐坐。”
如真眉間隐隐閃過一絲喜意,雙手合什,比先前更恭敬了幾分:“無量壽佛。九小姐既開了口,貧尼就叨擾了。”
文怡再合什一禮,請兩位法師留步,便告辭而去。送她出庵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世的師姐靜安。眼下靜安臉上挂着殷勤小心的笑,點頭哈腰,一個勁兒地請文怡慢走。文怡心中别扭,便問她些是不是隻有師徒二人前來、師父身體如何、在這裏住不住得慣之類的問題。靜安聽了她的問話,更殷勤了幾分,不但一一詳細回答,還恨不得一路将文怡送到宣和堂去,隻是到了庵前十丈的地方,便碰上了守護庵堂外圍的婆子,被攔了下來。她本是外地來挂單的,總不好破壞清蓮庵的規矩,隻能讪讪地再巴結幾句,便依依不舍地看着文怡帶着丫頭走遠了。
文怡上了馬車,駛離清蓮庵,心裏好象有什麽東西脫離了似的,隐隐有一種輕松的感覺。她再回頭看一眼庵門前不停揮手的師姐,便緩緩靠向身後的靠枕,閉上雙眼:重生前的種種,是真的一去不返了,就在她死後重生過來的那一刻,一切都已改變。
但是,就算一切都已改變,前路也還有很遠……
回到宣和堂,文怡到祖母跟前請過安,把到清蓮庵辦的事都交待清楚了,便回了房間。紫櫻忙迎上來侍候她洗手淨臉,還道:“小姐,下回再遇到這種事,派個婆子把銀子送去就行了,何必親自前往?那裏到底是庵堂,您是年輕姑娘家,本該避諱才是!”
紫蘇在旁邊不停地點頭:“可不是麽?庵主倒還罷了,那個叫靜安的尼姑,是如真的徒弟吧?一點兒規矩都沒有!瞧她那個巴結人的樣兒!真叫人看不慣!”
文怡微微皺了眉頭:“好了!她們到底是正經出家人,不過是日子過得艱難些,隻好放下身段罷了,你們休要笑話!”
紫櫻怔了怔,默默将水盆端給了秀竹,揮手示意她下去。紫蘇還未覺,隻是笑道:“小姐這話有趣,什麽叫正經出家人?難道出家人還分什麽正經不正經的?”
文怡臉色一沉,一記厲眼掃了過去,看得紫蘇愣住。紫櫻便猛拍紫蘇後腦勺一下:“你要死了!什麽混賬話,也敢在小姐面前說?!還不快到外頭掃地去!”
紫蘇委屈地紅着眼圈出去了,其他丫頭也都陪了小心,不敢再說笑。紫櫻從秋果手裏接過茶碗,輕輕放到文怡面前的桌上,小心道:“小姐,學裏來人問,今日您去不去上課?”
文怡神色緩了緩,淡淡地道:“自然是要去的,我也誤了十來天的課了。你叫冬葵把我的功課整理出來,仔細包好,我下晌就去。”
本來文怡前世已經上過閨學,加上家中事務繁多,早就打了不去上學的主意。隻是盧老夫人覺得“夢裏”上過的課不如親身學的可靠,除了自己平日教導外,也叫孫女兒盡量去上學。因此文怡在顧莊的時候,十天裏倒有八天是要去上課的。隻上一個時辰,另外一個時辰的女紅課,便因爲她女紅功夫早已超出族中姐妹,達到了畢業的水平,學裏的女先生勉強同意她免修了,隻是每個月都要她上交一件針線活交差。
文怡陪祖母吃過午飯,略歇了一歇,便換了衣裳,帶着在外十來天裏寫的字與做的針線活,坐着小車前往閨學所在的院子。
閨學位于長房宣樂堂東側,就在三房宣祿堂後方,是一處兩進的小院。其實它原本也是宣祿堂一部分,在三房搬離顧莊後,宣祿堂由幾家分支瓜分,這座小院便因爲結構小巧,環境幽美,又曾是三房女兒的閨房,被長房做主劃給了閨學。
閨學如今有兩位女先生,一位姓杜,名漪貞,是長房二老爺一位朋友的族妹,喪夫多年,早在十幾年前就曾說要過來做女先生的,隻是當時二老爺又是續弦又是趕考,一時混忘了,她又不好主動提出,便一直耽擱到前年,二老爺嫡子滿了周歲,方才由二太太下了帖子,備齊了束脩,大張旗鼓地請了來。她是平陽大族之女,向有賢名,在女紅上十分出衆,眼下正擔任閨學山長。
另一位女先生,也是來曆不凡。姓羅,名蝶君,本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原是長房大太太蔣氏從前閨中認得的朋友。她雖長相平凡,年輕時也是出了名的才女,滿腹詩書,琴棋書畫更是無所不通,隻是沒什麽運氣,被父親嫁給了一個不識風雅的武官,過得很不快活,後來她丈夫死在邊疆,她本想回娘家依靠兄嫂過活,又耐不住嫂嫂的冷言冷語。蔣氏見狀,便修書一封,把她請到了平陽,做了顧氏閨學的女先生。
文怡前世對這兩位女先生的印象都不大好,隻記得杜先生隻會誇長房的姐妹出色,對其他幾房的姐妹則平平,而羅先生稍好些,不管是哪一房的,做得不好都要挨訓!文怡那時家境困難,做的針線不如其他姐妹花團錦簇,琴棋書畫也因爲疏于練習,趕不上其他姐妹的進度,沒少被她教訓。
今日上課的是羅先生。文怡不卑不亢地将字送上去,又拿出針線活,放在一邊,便微微低着頭,唇邊含着兩分文雅的笑意,恭敬地等候先生說話。
羅先生隻掃了針線活一眼,便拿起那疊字一張一張地細看,一共看了一盞茶的功夫,底下端坐的女孩子們都忍不住開始做小動作了,方才不鹹不淡地說:“倒還罷了,隻是趕了些,寫字應該靜下心來寫,才能陶冶性情,你這樣慌慌張張地,失了雍容,也就失了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該有的氣度了。”
文怡心裏雖不以爲然,但還是恭敬應了。羅先生又提筆挑出幾十個寫得“不夠雍容端正”的字,扔回給文怡:“拿回去重寫!明兒呈上來我瞧。”
文怡乖乖應了退下,坐回自己平日常坐的位置。這時,屋裏年紀大些的女孩還能穩穩坐着,小些的女孩子們已經開始交頭接耳了。羅先生重重咳了一聲,女孩子們卻隻當沒聽見,氣得她直搖頭歎道:“不象話!真不象話!”最後還是文娴開口,才讓屋裏安靜下來。
今天的課程因時而生,因清明将近,羅先生便教了幾首與清明有關的詩詞,又說了兩三個典故,下課時間就到了。羅先生起身,緩緩地,優雅地走了出去,屋裏立時鬧騰起來,幾個小女孩叽叽喳喳地商量要到其中一人家去開茶會,又說家裏做了什麽新點心。幾個大的皺眉看了她們幾眼,優雅地走了出去,便有丫頭婆子圍上來,護送她們回家了。
文怡向來是等人都走了才離開的,便落在後頭回想今天的功課要怎麽安排,忽然見文娴走了過來,欲言又止,卻遲遲說不出話。
文怡笑了笑:“五姐姐有事與妹妹說?”
文娴遲疑地道:“聽說……你昨兒個……發話說要處置一個管事……”
文怡有些意外,她還以爲五姐會跟她說六堂姐文慧回來的事,沒料到她想說的是周福貴,便皺皺眉:“确有此事,因他去年負責整修祖母的院子,沒想到他偷工減料,去年秋天上的新漆如今就剝落了,這樣的人,總得給他個教訓才是。”忽然想起周福貴原是長房的人,莫非……她問:“五姐姐是從哪裏聽來的?”
文娴微微紅了臉,跟在身後的丫頭侍琴看得着急,便替她開口道:“九小姐,那周福貴家的原是我們小姐奶娘的外甥女兒!因她男人壞了事,她求到小姐跟前,叫小姐好不爲難!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請九小姐看在我們小姐的面上,從輕發落了吧!”
文娴回頭輕斥:“住口!我還沒說話,你多什麽嘴?!”再看向文怡,臉更紅了:“其實我也知道這事是他不對……”
文怡笑了笑,道:“既是五姐姐開了口,妹妹怎能不應呢?隻是有一樣,他若是在别的事上出了差錯還好,偏那是祖母的院子!若妹妹輕易饒了他,豈不是顯得對祖母不夠尊重?”
文娴失望地低了頭,勉強笑道:“這原是正理,他犯了錯,本就該罰的,九妹妹罰得好。”侍琴急了:“小姐!”
文怡瞥了她一眼,又微笑道:“這樣吧,姐姐回去跟他們說,闆子就暫且寄下,隻是祖母的院子,還得重新上漆才是。叫周福貴自掏腰包!務必要用好漆,仔仔細細地刷好了,若是三五年後,又出了問題,就加倍罰他闆子!”
聽琴聞言,還有些不大滿意,文娴卻大喜,握上文怡的手:“好妹妹,多謝你了!我這就跟他們說去!”
文怡笑眯眯地道:“這本是小事,姐姐何必親自來說?隻需打發個人來說一聲就好。論理,底下人辦差輕忽,誤了主人的事,本就該罰的,仗着親戚家的幾分臉面,要勞動小姐親自爲他說情,實在是不象話。我知道姐姐性子好,但也别太縱着他們才好。”
侍琴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文娴卻感激地道:“好妹妹,我知道你是爲了我着想,隻是……别人求到我面前,我總不好回絕……”
文怡心下暗歎,這位堂姐性子太軟了,怪道連文慧都不把她放在眼裏,但自己不好說什麽,隻能低頭收拾着筆墨紙硯。
文娴解決了心頭大事,暗暗感激文怡,有心要與她親近,便道:“好妹妹,你去了這麽多天,回來後卻也不給我傳個信。你不知道吧?六妹妹和七弟都來了!是昨兒晚上到的。六妹妹在祖母跟前鄭重賠了大禮,還說要向你賠不是呢。好妹妹,你這兩天可得空?到我那裏坐坐如何?我做個中人,給你們說和,還有一位新的姐妹要給你引見呢!”
文怡笑笑,隻問:“是哪家的新姐妹?”
文娴笑道:“是我們太太的娘家侄女兒,原在康城住着,父母都沒了,便投奔了來。我見了她,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這樣和氣的姑娘,你見了一定喜歡!”
文怡手上一頓,腦中迅速閃過一個熟悉的面孔,心下不由得一喜:怎會忘了她?原來她是這時候來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