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嬷嬷慈愛的摟着她走到床邊坐下,道:“跟嬷嬷客氣什麽?我從小侍候老夫人,嫁了人又陪着她嫁過來,連你父親都是我奶大的。我在這個家待了大半輩子,說句不合規矩的話,我雖沒了兒女,心裏隻當你父親是我的骨肉一般,你就跟我孫女似的,見你爲難,嬷嬷心裏比你還着急呢。”
文怡窩在她懷裏,隻覺得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體會這樣的溫暖了,忍不住紅了眼圈:“我知道嬷嬷疼我,嬷嬷一定要長命百歲,不要丢下我才好……”
“真是傻孩子。”趙嬷嬷笑了,“其實老夫人也疼你疼得緊呢,隻是她在人前習慣了闆着臉,一時放不下身段,才會叫人害怕。其實她是你親祖母,有什麽話不能直說?你也是一片孝心,她不會怪你的。”
文怡默默點頭。她不是真正的十歲女童了,人情冷暖都是見識過的,自然知道祖母待自己的一片慈愛之心。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祖母守了幾十年寡,父親又早逝,家裏連一個能支撐門戶的男丁都沒有,若是祖母行止略和軟些,隻怕就要被人欺到頭上了。前世祖母病倒還有去世後那段時間裏,她就受夠了這種苦頭,自然不會埋怨祖母待她不夠親近慈愛,反而在心中默默立誓,這輩子定要好生孝敬祖母和趙嬷嬷,爲她們多多分憂。
到了午飯時間,文怡自重生後頭一回陪祖母吃飯,把先前那些小心謹慎都丢開了,親自爲祖母布菜,又把放在自己面前的兩盤肉食都挾了許多給祖母,侍候得十分殷勤,嘴裏還道:“孫女兒病了這些天,叫祖母擔憂了。祖母多吃些,好好補補身子。”
盧老夫人看了碗裏的菜一眼,面無表情地問:“你今兒倒會說話,怎的忽然殷勤起來?”
文怡手上一頓,拿不準她是高興還是生氣,心下生了幾分惴惴,小心看了她一眼:“侍候祖母吃飯,原是孫女兒該做的……”
盧老夫人闆着臉不說話,文怡越來越不安,難道是自己勸祖母不要跟長房計較的事惹惱了她老人家?說來也是,祖母是爲了自己才跟長房鬧的,自己反倒拖她的後腿,豈不是太不識好歹了嗎?她雖然有心親近祖母,但前世祖母積威多年,文怡心中還是難掩畏懼之心,手上動作便不由得慢了下來,放下筷子,耷拉着小腦袋,站在桌旁束手聽訓。
趙嬷嬷捧着最後一碗菜進屋,見狀輕輕扯了扯了盧老夫人的袖角。盧老夫人瞪她一眼,望向文怡時,已放緩了神色:“行了,什麽大不了的事?!你一心爲了祖母着想,甯願自己受委屈,難道祖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不成?”瞥了瞥趙嬷嬷:“有話不能直說,還要叫别人傳話!”
文怡聽到祖母不再責怪自己了,暗暗松了口氣,隻是對她後面那句話不大明白,便擡頭看了趙嬷嬷一眼,以目光相詢。
趙嬷嬷笑了,對盧老夫人道:“這怎麽能怪小姐?老夫人天天闆着臉,孩子看了也害怕呀!小姐也是擔心老夫人會生氣,才讓我緩緩相勸的。”
盧老夫人沒好氣地道:“你倒會疼孩子!怪不得她有話隻跟你說!我反倒象是隻老虎似的!”說完也禁不住笑了,指了指面前的一碗菜:“這不是你愛吃的?拿下去吃飯吧!”趙嬷嬷笑着行禮:“謝老夫人賞,老奴就不客氣了!”說罷朝文怡眨眨眼,便捧着那碗菜下去了。屋中隻剩下了祖孫倆。
文怡動作越發小心了些,重新拿起筷子,從碟中專挑肥嫩多汁的肉塊往祖母碗中挾。盧老夫人一方面爲孫女兒的孝順而心喜,另一方面又發起了愁:“這是專門給你做的,病好了,正要好生補補呢,你把菜都給了祖母,你吃什麽?”便把一個雞腿挾進孫女的碗中。
文怡心中苦笑,卻還是乖乖吃了,盧老夫人看得高興,又再挾了幾筷子菜給她:“吃得香,下一頓就叫張嬸再做。”
文怡忙道:“祖母别光叫我吃,您也要多吃點才好。”
“好,好。”盧老夫人面上帶笑,隻覺得今天的飯菜格外香。
這頓飯祖孫倆都吃得很開心,吃完了,文怡又親手泡了祖母愛喝的香茶,給老人消食。盧老夫人歪在長榻上,放松了身體,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孫女兒閑聊,說些養身體的注意事項,又說了說孫女兒病的這幾日的情形。趙嬷嬷坐在一旁的腳踏上看着她們聊天,偶爾也插幾句嘴,面上一直帶着笑。
眼看着祖母眼皮子有向下耷拉的傾向,文怡便輕聲問:“時候不早了,今兒天氣還算涼快,祖母要不要歇個中覺?”
盧老夫人有些迷糊:“嗯?哦,好……”趙嬷嬷要上前侍候她睡下,文怡忙攔住了,親自扶着祖母躺下,拉過薄被蓋好,又點燃了香爐。
待出了正屋,趙嬷嬷才念了句佛:“老夫人這些天一直惦記着小姐的病,幾日沒睡好了,如今總算能好好歇歇。”
文怡想起前世的情形,自己似乎一直沒留意到祖母是那麽的疲累,隻知道窩在自己房中休養,祖母吩咐什麽就做什麽,一點都沒想過要爲祖母分憂,還以爲隻要乖乖聽話就是孝順了。她心下愧疚,擡頭望向趙嬷嬷,留意到對方眼下也有些淡淡的烏青,忙道:“嬷嬷也累了吧?祖母睡着,身邊有我守着就行了,嬷嬷回屋休息一下吧?”
趙嬷嬷笑道:“這如何使得?小姐哪裏是會侍候人的?況且你才病好,正是要好生靜養的時候,小姐你才該回房休息去呢。今兒沒什麽事要做,嬷嬷就在這屋裏守着老夫人,有空了自會打個盹,不會累着的。”
文怡哪裏肯依?好說歹說要她回房間,趙嬷嬷一臉爲難,最終讓了一步:“要不我就在旁邊廂房裏歪一歪,小姐也過去睡一覺如何?老夫人要叫人,我立時就能聽見了。”
文怡勉強道:“那我就在祖母身邊坐着閉目養神,祖母要叫人時,我去應着就行,嬷嬷就放心歇着吧。平日都是嬷嬷侍候祖母,如今我也該盡盡孝心。祖母這些天的疲累都是因我而來的,好歹讓我盡點心意。”
趙嬷嬷聽了,也不再攔她,隻是囑咐她一旦累了就得回房去。文怡笑着應了,推她進了廂房,又去拿被鋪,趙嬷嬷笑道:“快放下,你哪裏做過這些事?”文怡在前世出家數年,早就做慣這些粗活了,況且如今天氣炎熱,蓋的被褥也不厚重,她抱起來并不吃力。仔細地将被褥鋪好後,她還将身上佩的香袋放在枕邊用來驅蚊。趙嬷嬷見了又驚又喜:“小姐真聰明,你是從哪裏學會這些的?”文怡笑而不言,隻是過來扶她睡下。
張嬸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小聲喊了句:“趙嬷嬷!”文怡心中不喜,面上卻沒露,淡笑着問:“怎麽了?”張嬸小聲道:“長房的人又來了,在前頭等着呢。”
文怡微微皺了眉頭。事情不是結束了嗎?她們六房都不追究了,長房的人還來做什麽?難不成爲着她給了一個婆子沒臉,就要來算賬不成?!
趙嬷嬷忙爬下床走出去:“老夫人才睡下,别擾了她的清靜。我跟你去見他們。”文怡上前道:“我也去!”趙嬷嬷訝然回頭:“小姐,你去做什麽?當心那些人不會說話氣着你。咱們已經夠忍氣吞聲了!”文怡搖搖頭:“祖母睡着,我便是這家的主人,有些話你們不好說,我卻是說得的。”說罷便徑自往前院走。趙嬷嬷呆了呆,方才追了上去,隻覺得小姐好象病了一場後就變了許多,跟之前乖巧柔順的模樣相比,似乎多了些主見。
文怡走到前院,仍是在那個花廳,來的人卻不完全相同。除了陸三家的,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穿着綢衫,下系羅裙,戴着金簪,腕上一對碧玉镯子,襯得那肌膚如雪一般,俨然是一副富家千金的模樣,但文怡認得那張臉,正是長房伯祖母于老夫人跟前的大丫環如意,不敢怠慢,便露出了幾分笑模樣:“原來是如意姐姐?姐姐今兒怎麽有空來?”
如意笑着行了個萬福禮,道:“今日老太太派了幾個人來向六老太太和九小姐問好,不料那有眼無珠的刁奴胡作非爲,惹得六老太太和九小姐生氣,陸嫂子回去說起,老太太發了好大一頓火呢,立時就命人将那刁奴捆了,送過來給六老太太和九小姐發落。奴婢是奉了老太太的命前來給六老太太賠不是的,還請六老太太和九小姐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别惱了我們老太太才好。”說罷看了看文怡身後,面露疑惑:“不知六老太太……”
趙嬷嬷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們家老夫人正歇中覺呢,原不曾想過這時候會有客來!隻是不知那劉婆子在何處?不是說押過來了麽?”
陸三家的忙上前道:“劉婆子如今押在門外,生怕六老太太見了她生氣,因此不敢叫她進來。隻要六老太太發話,是打是罵她都甘心領受!”
若是前世的文怡,聽到這話說不定就真的感動了,但她經曆過幾年人情冷暖,卻免不了多想幾分,轉頭望向大門方向,果然看到有兩個粗壯的婆子押着劉嬷嬷,跪在門檻外,有不少行人經過,都會停下來多看幾眼。文怡認得那些都是顧氏族人,不由得懷疑,伯祖母此舉是不是有别的深意?
一轉頭,她看到張嬸正在門外偷偷往屋裏看,便吩咐道:“張嬸,你讓張叔關了大門吧,這樣人人都能望進來,成何體統?”張嬸吓了一跳,讪笑着去了。
文怡又回過頭來對如意笑笑,道:“伯祖母太客氣了,既是一家人,祖母與我又怎會爲了這點小事惱了她老人家?我年紀雖小,也知道伯祖母家大業大,底下奴仆無數,焉能個個約束得過來?奴大欺主,原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更何況那位嬷嬷是大伯母的人,原比别人尊貴些,不好将她當成尋常仆婦對待的。還請姐姐将這位嬷嬷帶回去,回禀伯祖母,就說祖母歇下了,文怡大膽做主,先謝過伯祖母,隻是這位嬷嬷到底是大伯母和七哥哥的人,要罵要罰,自有她的主人處置,文怡不敢越俎代庖。伯祖母的心意,文怡已知曉,兩家原是同氣連枝,不會爲了這點小事而生分的。”
如意驚訝地看着她,隻覺得這位九小姐與大壽那日見到的模樣相比,似乎變了許多,連口角都伶俐了,便笑道:“九小姐真是越來越聰慧了……”想了想,又道:“既然九小姐這麽說了,奴婢就把人帶回去。隻是還有一件事——”頓了頓,“先前送過來的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送給九小姐補身子的,九小姐怎的就還回去了?難道是嫌東西不好?”
文怡微笑道:“東西是好的,隻是我如今已經痊愈,用不着了,白放着太可惜,倒不如還給伯祖母,日後自有更需要它們的人去用。”
如意歎道:“九小姐不必多說了,我們老太太明白,定是六老太太還在惱她,所以才把東西還回去的。隻是那些都是我們老太太心疼九小姐,才送過來的。九小姐,奴婢大膽說句,哪怕是九小姐病好了,還要補身體呢,要是另外去買,又要費功夫,倒不如把東西收下,我們老太太也安心些。”
文怡默然不語。那劉嬷嬷都把話說到那份上了,她要是收了東西,豈不是自賤了身份?
如意見狀,眼珠子一轉,又勸道:“奴婢知道了,是因爲那劉婆子嘴巴壞,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才讓九小姐生氣吧?其實她本就是個嘴臭的人,九小姐不必跟她一般見識。不管怎麽說,我們老太太是一片真心,九小姐不收,顯見是因爲心裏還在埋怨我們老太太了?”
文怡眉頭一皺:這話要如何回應?
“這話叫人聽了就生氣!”門外傳來一把蒼老的聲音,卻是盧老夫人扶着張嬸進來了。文怡飛快地看了張嬸一眼,面上閃過一絲惱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