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匆匆趕到前頭花廳時,正看到祖母坐在正座上,猛握椅子扶手,青筋暴起,臉色鐵青。下手站着一個三十來歲的媳婦子,一臉恭順狀,小心低頭聽訓。她後頭跟着兩個婆子,手上分别捧着幾個錦盒和一個包袱,隻是她們左手邊又站着另一個婆子,穿着比她們體面些,看起來有點年紀了,正扭開頭盯着左邊第三張交椅的椅腿,面帶幾分不悅。
文怡不知道剛才花廳裏發生了什麽事,也不記得這媳婦子和婆子是誰了,但看她們的穿戴,也猜到是有頭有臉的管事娘子或伯祖母、伯母們手下得力的人物,想到祖母要是得罪了她們,她們回去了也不知道會怎麽編排自家呢,當即也顧不了許多,趕到祖母跟前輕撫她的背,小心道:“祖母别生氣,就當是看在孫女兒面上,請千萬保重才好!”
盧氏見是孫女兒,眼中閃過一絲慈愛,神色放緩了些,但面上仍舊結着霜,闆着臉道:“如今哪裏是我要跟人生氣?分明是别人存心惹我生氣!”
那媳婦子小心地賠笑道:“六老太太熄怒,原是小的管束不力,沒好生教導底下人規矩,讓她們說錯了話,您要打要罵,小的們都甘心領受。可您千萬要保重身體,不說看在咱們老夫人與您幾十年妯娌的情份上,隻當是爲了九小姐,您也不能氣壞了自己的身體呀?!”
盧氏冷笑道:“我若不是爲了孫女兒,也就不跟你家打這官司了!怎麽着?我跟你們老太太當了幾十年的妯娌,如今她兒孫出息了,就不把妯娌們放在眼裏了?!她的孫子金貴,我的孫女就是草,被欺負了也隻能忍氣吞聲?!我還沒把事情鬧大了叫族人們替我評個公道,你們倒嫌我多事了?!如今拿這些東西來,是打發叫花子呢?!”
方才那扭頭的婆子皮笑肉不笑地插了句嘴:“六老太太這話說的糊塗,我們老太太不過是依平日的舊例照拂族人罷了,哪裏就成了打發叫花子呢?我們家打發叫花子,可不會送這些金貴東西。”
盧氏大怒,一口氣上不來,咳個不停,文怡忙倒茶給她,又輕輕替她拍背撫胸。走慢一步的趙嬷嬷趕到,見狀忙從袖裏掏出一個小銀扁瓶,遞到她鼻下晃了晃,盧氏才喘過氣來。
那媳婦子瞥了婆子一眼,眉間閃過一絲不悅,淡淡地道:“劉嬷嬷,老太太讓你來,是叫你替七少爺賠不是的,可不是叫你來氣人的,你也一把年紀了,怎的一點規矩都不懂?!”
那婆子不以爲然地回瞥她,也淡淡地道:“陸三家的,你雖是二太太跟前的管事娘子,但這事兒關系到我們七少爺,我替小主人委屈幾句也是應當的,怎的就不懂規矩了?”
陸三家的眼睛瞪大了些,劉嬷嬷不爲所動地瞪回去,看得盧氏與文怡祖孫倆好不生氣。眼看着祖母又要發作了,文怡還沒忘記自己的初衷,便先一步開了口:“這位劉嬷嬷,不知是宣樂堂哪一位長輩的貴仆?又是奉了伯祖母什麽命令來的?”
盧氏怔了怔,沒想到一向隻會乖乖聽從自己吩咐的孫女兒會主動問話,但她心裏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便沒說什麽。
劉嬷嬷勉強道了個萬福,眼睛盯着一旁圓光罩上蒙了塵的葡葡雕花,道:“我是大太太親口點了派到七少爺身邊侍候的,老太太叫我來看看九小姐病好了沒有,若是還沒好,就去請王老太醫上門,再送些藥和補品過來。”接着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皮笑肉不笑地道:“順便把秋天換季做新衣裳的銀子還有入冬後買炭的銀子也一并送過來,畢竟,我們七少爺還頂着害九小姐生大病的罪名呢,總不能虧待了六老太太和九小姐不是?”眼珠子一轉,往文怡身上掃了幾掃,眼中不屑之色更濃了。
盧氏聽得手上發顫:“這叫什麽話?!難道我們還冤枉了他?!你這是在替他叫屈?!還是他真心這麽想?!說不定你家老太太也是這麽想的吧?!”
陸三家的忙賠不是:“六老太太誤會了,我們家老太太也好,大太太二太太,還有少爺小姐們也好,都絕沒這麽想過!原是這老奴眼空心大,不懂規矩!”她在心中暗暗埋怨這劉婆子好不會說話,不管這六房家世如何,到底是主家的族人。隻是對方是大房的人,她又不好将人罵下去,隻能拿眼瞪對方,心想回頭定要向老太太告一狀。
文怡面上卻不見一點氣惱的模樣——這種冷言冷語她早在前世聽慣了,自然不會放在心上——隻是這劉嬷嬷嘴不好,說的話實在叫人生氣,容她在這裏繼續渾說,隻怕祖母會更加氣惱,事情就越發不好收拾了。她瞥了陸三家的一眼,留意到對方是二伯母手下的人,而劉嬷嬷卻是大伯母派給七堂兄的,心中已經有了成算,便淡淡地對劉嬷嬷道:“原來你是七哥身邊的人,既如此,你如今已看過我了,差事也辦完了吧?”
劉嬷嬷怔了怔,傲慢地道:“看是看過了,隻是不知道九小姐是不是已經好了,可别回頭……”
“既是已經看過了。”文怡平靜地打斷了她的話,“嬷嬷的差事就辦完了,請回吧。”
劉嬷嬷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什麽?!”這不起眼的旁枝末系之家的小丫頭居然在逐客?!要知道她可是侍郎大人家的嬷嬷!是奉了侍郎夫人的名義來照料小主人的!連七少爺那樣尊貴的人都給她幾分臉面,一個靠着她主家立足的小門小戶之女,連生了病都要靠她主人請大夫抓藥的窮親戚,也敢在她面前擺主人的架子?!劉嬷嬷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腳下更是連半步都邁不出去。
陸三家的掩住面上的一絲快意,瞄着她道:“劉嬷嬷,九小姐發話了,你沒聽見?你越發連個禮數都沒了,回頭老太太知道了,可不敢再派你出門辦事!”
劉嬷嬷氣得臉色發白,本來要跟她吵的,但聽到她最後那句話,又吓了一跳,心想這宣和堂雖然不算什麽,即便得罪了這九小姐也不要緊,但如果叫這陸三家的在老太太面前告了黑狀,老太太惱了,便是大太太也不會幫自己說話的。于是隻得咬牙切齒地冷哼一聲,連禮也不行了,摔手就走。陸三家的暗哼一聲,對盧老夫人賠笑道:“這老貨沒規矩,六老太太和九小姐别生氣,回頭小的回禀了老太太,定會重重罰她!”
文怡沒說什麽,隻是微笑以對,掃了那幾個錦盒和包袱一眼,心中有些爲難:都鬧到這個地步了,收下東西是不可能的,隻怕祖母會命人将東西丢出去,那以後就更難彌補了。于是便對盧老夫人道:“祖母,伯祖母送藥材補品來,也是她的好意,隻是如今孫女兒已經好了,用不着這些東西,放着白糟蹋了,不如讓她們拿回去吧?”
盧老夫人的臉色又放緩了些:“這話說得在理,陸三家的,你領着那個不知所謂的婆子,把東西都帶回去!見了你們老太太,就說是我說的,我們家雖不如長房富貴,卻也不是叫花子,用不着她施舍!若她知道自己理虧,就叫孫子來給我孫女倒茶認錯賠不是,若是她拿定了主意要以權勢壓人,我就算拼着這張老臉不要,也要給孫女兒讨回公道!”
文怡一聽就知道不好,忙勸她:“祖母,孫女兒不要緊的,七哥想必已經知錯了,您别跟他計較……”盧老夫人一揮手止住她:“你是個不愛與人計較的好孩子,隻是他家欺人太甚,七小子小小年紀做了錯事不知悔改,将來大逆不道害了父母親人時,又有誰來教他?!”
文怡暗暗跺腳,看到陸三家的臉色已有些勉強了,心中着急不已,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服祖母,隻得無措地看着趙嬷嬷。趙嬷嬷暗歎一聲,上前勸道:“老夫人,您消消氣,不過是小輩做錯了事,您教訓幾句,讓他親長去責罰就是,何必跟他一般計較?況且大老夫人待您一向禮數不缺的,爲了個小輩的錯,您跟她生氣,豈不是傷了幾十年的情份?”
盧老夫人瞥她一眼:“她一心護着那小崽子,把我孫女兒當成草一般,就不怕傷了幾十年的情份?!你道我是存心跟她生氣不成?!原是她先惹我生氣了!”
趙嬷嬷笑道:“都一樣是做祖母的,誰不是把自己的孫子當成心頭肉?老夫人心疼九小姐,大老夫人偏心七少爺,也是人之常情。老夫人,老奴知道您是爲了九小姐生氣,隻是如今九小姐沒事了,您再跟大老夫人生氣,豈不是叫九小姐爲難?”
盧老夫人眉頭一皺,看了孫女一眼,見文怡滿眼都是哀求之色,心軟了些,闆着臉道:“這有什麽可爲難的?!我不過是要小輩知錯改過罷了!”瞥了陸三家的一眼:“你還愣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拿了東西走人?!”
陸三家的如夢初醒,也不敢再多說什麽,忙笑着應了,行過禮便帶着兩個婆子小心地退了出去。張嬸在門外等着,得了趙嬷嬷一個眼色,便一直把人送出大門去了。
總算把風波平息下來了,文怡暗暗松了口氣。雖然結果差強人意,但總算比記憶中的強了許多。她小心地看了祖母一眼,鼻頭一酸,跪下伏着盧老夫人的腿,柔聲道:“都是孫女兒不好,叫祖母如此操心憂慮。”
盧老夫人雖然一向疼愛孫女兒,但很少見到她這樣親近自己,不由得一愣,有些不自在地道:“傻孩子,這與你什麽相幹?原是你七哥的錯!這回定要叫他給你賠不是才行!”
文怡手上一顫,低聲道:“祖母,其實孫女兒真的不要緊……”
“就是因爲你不要緊了,我才肯放過他。”盧老夫人沒好氣地道,“若非如此,我早就到祠堂裏哭祖宗去了!不叫他受一回家法,得一回教訓,我也吞不下這口氣!”
文怡咬了咬唇,隻覺得心裏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祖母會如此生氣,還不都是爲了她麽?要她勸祖母在長房權勢前讓步,她實在是太不孝了!
可是,若是不勸祖母,萬一她老人家真個爲了這賠罪的事跟長房鬧翻了……
文怡隻覺得心焦不已,一張小臉憋得通紅,盧老夫人見了吓一跳:“可是有什麽地方不舒服?該不會是病情反複了吧?!”
文怡忙道:“孫女兒沒事,真的沒事!”她忙站起身來,讓祖母看到自己是真的安然無恙。
趙嬷嬷在旁看得分明,忙道:“小姐早起隻喝了一盅雞湯,怕是餓了?叫張嬸去下碗面吧。小姐久病初愈,還是先回房裏歇着。”
文怡遲疑着,見趙嬷嬷給自己使了個眼色,便知道她是要私下勸祖母,忙應了聲,辭别祖母回到後院閨房,又挂念着前頭,不知趙嬷嬷勸得如何了,坐立難安。
過了一會兒,趙嬷嬷進來了,她忙起身迎上去,眼中滿是希冀:“祖母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