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她來說已是十幾年的事,當時她年幼又有病在身,就沒弄清楚,直到現在才從旁人的話中知道了是怎麽回事。
本族長房“宣樂堂”,是全族最顯赫的一支,大伯父顧宜敦不但是一族之長,還在朝中任高官,他的嫡長子跟在他身邊讀書,嫡次子與嫡女都送回老家陪伴祖母——其中這位嫡女,就是六堂姐文慧——那次子在兄弟中行七,比文怡大一歲,名喚文安,自幼頑劣非常,但因書讀得好,又會賣乖,很得祖母溺愛,加上父母都不在身邊管教,越發放縱了,在顧莊一帶可說是橫行無忌的。前幾天因他祖母于氏老夫人過壽,文怡陪着祖母前去祝賀,長輩們在一處聽戲,小輩兄弟姐妹幾個不耐煩聽,便另找樂子。她性子安靜,又向來少與姐妹們往來,别人嫌她不合群,又怕撇開她不管會惹來長輩指責,這文安便使了個花招,隻說要拉她去瞧新奇物事,将她诓到後宅一處僻靜的院落,鎖進屋裏,又交待下人不許放她出來,便自去玩耍了。
她在那小屋中又怕又急,窗戶又是關緊了的,從門縫裏看出去,一見有人影經過她便大喊,奇怪的是經過的人都象是沒聽見似的。她喊得嗓子都沙啞了,始終不見人來,隻說等到戲散場了自有人來尋。誰知文安怕她告狀,居然告訴于老夫人的丫頭,說她跟姐妹們在花園裏玩得正高興。祖母盧氏聽了于老夫人的話,隻當是真的,便沒多問,等到晚間開宴時四處找不着她,才從五堂姐的丫頭那裏聽說了實情。祖母吓了一跳,跟老妯娌于氏說了,衆人找到小屋時,文怡已經因爲中暑暈了過去,擡回家後便大病一場。
想必于老夫人也知道自家理虧,特地請了附近一位緻仕的老太醫前來爲她看診,藥材、補品都自己掏腰包。隻是祖母盧氏這回驚怒至極,始終不肯諒解。那文安脾氣又倔,哪怕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也不肯低下頭來賠罪。于老夫人心疼孫子,單罵了他幾句,便把跟在他身邊的丫頭叫來打一頓了事。
隻是文怡如今回想,那小屋說是偏僻,到底是在後宅,她那樣大聲叫喚,怎可能沒人聽見?那些人自然是爲了讨好小少爺,才不管她一個稚齡女童的安危,讓她在小屋裏關了半日的,如今挨了打,也算罪有應得,怕是還有好些人應該負責的,也都逃了過去。
趙嬷嬷仍在那裏哭道:“原是一個祖宗生下來的,咱們六房也是嫡系,哪裏就比長房的人差了?隻不過他家占了個‘長’字,咱們才成了旁枝。即便如此,也是一樣的族人,誰又比誰高貴些?!當年咱們老太爺還加封過正二品資政大夫呢!說起來品階比他家大老爺還要高些,我們老爺還中了舉人。隻不過因爲沒了男丁,才衰落了,但族中老妯娌們在一處說話,也就隻有我們老夫人和他家大老夫人身上的诰命品階最高,他們居然敢這樣欺負咱們家,分明是見咱們沒人撐腰,不把老夫人放在眼裏,實在是太過分了!”
老人家哭得傷心,文怡怕她身子吃不消,忙勸道:“我已經沒事了,嬷嬷不必再擔心。他家的确顯赫,但他們老夫人待祖母還算客氣,應該不至于如此勢利眼,不過是七哥小孩子家不懂事罷了。”
趙嬷嬷不以爲然:“他虛歲都十二了,又是人人都誇他聰明的,還會不懂事?即便他不懂事,他身邊的人也不懂麽?什麽大不了的事?小姐又不稀罕跟他們一處玩耍,有話直說便是,何必耍這樣的詭計?差點害了小姐的性命!小的太可惡,大的也太縱容了!但凡有個懂事的早早報到大老夫人處,哪怕是隻告訴她身邊的丫頭呢,小姐也不至于吃這樣的苦頭。他們分明是小看了咱們六房的人,認定咱們奈何不了他家!小姐放心吧,老夫人一定會替你讨回公道的!”
文怡小聲安撫着她,聽到這裏,手中一頓,心情沉了下來。
上輩子這件事發生時,她年紀太小,又剛剛病愈,隻知道吃藥養病,哪裏顧得上其他?因此許多事都是長大以後才發覺的。因爲這場風波,祖母跟長房的人翻了臉,那位于老夫人原本是心懷愧疚的,但挨了幾回冷言冷語,也灰了心。兩家人從此斷了來往。長房本是族中嫡長,又是最顯赫的一支,他們的态度對其他族人不免會産生影響,祖孫倆在族中本就備受冷落,從那以後越發難過了。
起初隻是公中分派錢糧給他們家的日子比别家都遲,後來那米面也都成了陳米陳面,甚至是不能吃的,她們家不得不花錢到外頭去買;接着又有嬸娘伯母明裏暗裏的議論,說他們家祖孫倆帶着三個仆從隻有五口人,用不着住三進的院子,竟将原已大爲縮水的宅院占了一進去;她十四歲那年,鄰近的平陰城發生民亂,舅舅家遭了殃,上門來索要母親陪嫁的奁田,族中沒一個人幫她們說話。祖母氣得生了病,她哭着到長房求他們幫忙請老太醫,頭一回見到了于老夫人,請得太醫回家看診,誰知開的藥方中卻有不少昂貴的藥材,她再一次去求于老夫人,結果連對方的面都沒見着,就被二伯母用幾根參須打發出來。爲了買藥,家中幾乎耗盡錢财,連祖母和母親的陪嫁都賣了,祖母去世時,後事還是族中花錢辦的,不過草草完事,才過了“頭七”,族人便将宅子收回去了。
如今想來,若不是跟長房翻了臉,日後也不至于連一個助力都沒有。那些族人敢這樣欺負她一個孤女,還不是因爲看準了長房不會爲她撐腰麽?本來她對長房的無情多少有些怨怼之心,不願意再看他們的臉色過活,但一想到祖母,她也就顧不了這麽多了。無論那些二伯母六堂姐七堂兄之類的如何薄待她,至少,那位伯祖母于老夫人面上對她們家還過得去,隻要能說服祖母消氣,這個助力還是能留得住的。不爲别的,單爲了那位醫術高明的老太醫以及今後祖母可能需要吃的藥,她就不能眼看着兩家翻臉。
文怡心中拿定了主意,想到趙嬷嬷是祖母的陪房,感情最笃,有些話做孫女的說不出口,趙嬷嬷卻沒有顧慮,而且祖母也一向肯聽她勸的,便打算先說服趙嬷嬷。正要開口,她忽然想到:也許重生後,改變命運就從這一步開始了?她深吸一口氣,下決心定要辦成這件事。
于是她想了想,開口道:“嬷嬷心疼我,我心裏知道,七哥這樣過分,我也有幾分埋怨,隻是有些話,我不知該不該說,要是祖母聽了,一定要罵我的,我隻能跟嬷嬷講了。”
趙嬷嬷向來疼愛文怡,聽她這麽說,忙問:“是什麽話?你隻管跟嬷嬷講,嬷嬷不告訴老夫人。”
文怡這才道:“七哥将我關進小屋,本來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可旁邊侍候的人不去阻止,事後又爲了讨好七哥不放我出來,自然是認定咱們家沒人了,不把祖母和我放在眼裏的緣故。長房的伯祖母又疼他,不肯重罰,他家的人又怎會上心?我如今是病好了,沒事了,倒還罷了,若是有個好歹,祖母再恨他們,他家也不會讓七哥給我償命。咱們家沒有男子支撐門戶,祖母就算想打官司,也找不到人出頭呀?若是到族裏讨說法,長房勢大,七哥的親生父親又做着大官,怎肯叫自家骨肉吃苦?可見這個公道是讨不回來的。”
趙嬷嬷聽了,越發心酸:“我可憐的小小姐啊,怎會這樣命苦?你說得有理,七少爺的父親就是族長,事情鬧大了,他頂多就是叫七少爺給咱們家賠禮道歉,老夫人也奈何不了他們……”
文怡一呆,她記得族長不是長房的親長,難道曾經換過?她将這個疑問壓下,接着道:“比起那樣的結果,至少我如今完好無缺,身體也沒事了,伯祖母又是遣醫又是送藥的,也算盡了心,若我們繼續跟他們鬥氣,怕是反會得罪他們,因此……”
不等她說完,趙嬷嬷便瞪大了眼:“這是什麽話?小姐難不成想就這麽算了?!你可是差點兒丢了性命的呀?!他家不過是費點銀錢,又算得了什麽?連賠罪都不肯來,若是放過他們,他們就越發欺到咱們頭上來了!”
文怡忙抱着她的手臂哀求道:“好嬷嬷,不是我想縱容他們,實在是……他家勢大,我們得罪不起呀!”
趙嬷嬷不以爲然:“有什麽得罪不起的?咱們家是沒人了,可老夫人身上還有诰命呢,要真的擺起架子責問他們,他們也不敢不給面子。”
文怡又是着急又是心酸:“嬷嬷,诰命這種東西,都是虛的。他們就算賠了罪,道了歉,兩家也撕破了臉,又對我們家有什麽好處?嬷嬷,您忘了?我看病是他們家下帖子請來的太醫,祖母每年秋冬犯了舊疾,也都是他們家出面請太醫來的,還有吃的藥和補品,哪樣不是他家幫襯着?那位老太醫的醫術在平陽方圓百裏内都享有盛名,再無人比得上,架子又大,除了長房,連知府大人的面子都不給。咱們跟長房翻了臉,今後祖母再生病,還有誰能把這位太醫請來?除了這位太醫,平陽地界上又有誰能治得了祖母的舊疾呢?”
趙嬷嬷被她一言驚醒,細細想來,果然如此。藥材補品之類的,除非是極珍貴的東西,不然自家多花點銀子,也能買到,但那位老太醫卻是當今皇帝親口褒獎過的,還有好些徒子徒孫在太醫院供職,若沒有長房開口,憑六房如今的臉面,還真不一定能把他請來,而平陽一帶,已經沒有第二位醫者能治得了老夫人的舊疾了。她不由得更加心酸:“要這麽說,難道我們就這麽饒了那些惡人?好小姐,你差點兒丢了性命呢,還是爲了芝麻綠豆那麽大的小事!”
文怡深知她和自家祖母都是心疼自己,才不肯原諒長房,心中不禁産生了幾分羞愧,低頭輕聲道:“是我沒用,才會讓祖母和嬷嬷如此操心……隻是我如今已經沒事了,隻當是爲了日後,還是不要太得罪他家比較好。嬷嬷,你好歹勸着祖母些,讓她别太生氣了。”
趙嬷嬷又是搖頭,又是歎氣:“這真是……有錢有勢,便是害了一族的姐妹,也奈何他不得。誰叫他有福氣,托生在長房大老爺家裏呢?隻盼着他哪天得了報應才好!”又心疼文怡:“小小姐才這麽大年紀,就已經知道爲長輩着想了,實在難得,不像那些敗家子兒,心肝都叫狗吃了,一點良心都沒有!”
文怡聽她語氣,知道她已經答應了,心情放松了些,忙笑着安撫她。忽然聽到張嬸急匆匆跑來,叫道:“不好了,老夫人發作了,要把長房的人趕出去呢!”
文怡吃了一驚,忙問:“怎麽回事?!長房來人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