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聞言大驚,連忙起身往外走,蔣氏也臉色刷白緊緊跟了上去,盧老夫人沒動,隻是皺了皺眉頭,便揚聲道:“不必着急!她去找人,未必就是壞事,你們且聽聽六丫頭說的是什麽話,再罵她不遲。”
文怡與蔣氏聽了,方才稍稍鎮定了些,回身應了是,但過後并沒減緩腳下的速度。
瓊林玉樹的兩處園子是呈南北方向對稱分布的,中間連通的甬道不過數十尺長,看起來象是個扁扁的倒扇形的小院子,院中并不是呆闆地鋪着青磚,相反,卻種了好些花木,有海棠,有翠竹,給人以積年感的牆頭上布滿了綠色藤蘿,星星點點地開着小小的花骨朵,散發出淡淡的香氣。翠竹叢下還有石凳石桌,桌面刻有棋盤,兩尺開外有一盞式樣古樸的石燈籠,與石桌石椅遙遙相對的另一個角落裏,有一個十尺見方的小水池,也許因爲早春天氣尚寒冷的緣故,池中隻有淺淺的水,隐約能看見水中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但不見半點魚影。
整個院子給人感覺簡單而雅緻,不象是酒樓裏連接兩個園子的甬道,倒象本身就是一處小花園似的。隻是這處素日平靜的小花園内,今日來了幾位不速之客,其中一男一女站在翠竹叢下說話,另外一名丫環打扮的少女卻藏身于通向南園的月亮門後,探頭探腦。
文怡與蔣氏趕到時,就看見荷香扒在月亮門邊看院子裏的情形,她不由得臉一紅,小心看了蔣氏一眼,便走上去瞪荷香。荷香察覺有異,轉過回來看見是她,立時惶恐地低下頭去。文怡将聲音壓得極低:“怎麽回事?你爲何不攔着六小姐?!”
荷香也小小聲回答說:“六小姐一定要去,奴婢攔不住她,不過有奴婢在一旁看着,有人經過也不會碰上的。”
文怡沒好氣地再瞪她一眼,探頭看了看,隻見到文慧有些激動地跟韓天霜說話,韓天霜面上倒是帶着淡淡的微笑,不象是見怪的樣子,便回頭看向蔣氏。
蔣氏豎起食指輕輕噓了一聲,蹑手蹑腳地走到荷香原本的位置,扒着月亮門邊往裏偷看。文怡一臉無奈,隻得站到她身邊,靜靜地傾聽院中人的對話。
文慧剛剛結束了一番長篇大論,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漸漸湧上心頭的惶恐。她看着韓天霜,努力阻止自己将視線移開,勉強擠出一句:“你就沒什麽話要說嗎?我娘做了這樣的事,你不生氣嗎?!你有話就隻管說吧,我知道自己的品行有多麽卑劣,不管你怎麽罵我都不會反駁的!”她沒留意到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的。
韓天霜留意到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文慧,半晌不曾說話,神色也看不出喜怒來。
文慧卻無法忍受這種沉默,幾乎要呐喊出聲了:“你說呀!難道你覺得我太可惡了,所以不配聽你說話嗎?!”
“沒有的事。”韓天霜總算開口了,他的聲音非常穩,“顧六小姐,你說的事我雖是頭一回聽說,但這也不算什麽。父母長輩總是會爲兒女操心的,家慈操心我的前程,令堂操心你的終身,這原是她們的一片慈愛之心。也許方法不太好,但身爲兒女,卻不能責怪母親的關愛。因爲我也有一位慈母,所以我能明白令堂的良苦用心,你不必太過在意。”
文慧嘴唇抖了抖,有些不敢置信的遲疑:“你……你真的不生氣?我……我聽說你是個品行正直的讀書人,不好功名利祿……”
韓天霜輕笑:“多謝顧六小姐對我的誇獎,功名利祿确實不是我心中最要緊之事,但我也不缺少上進心。家嚴家慈對我寄與厚望,身爲兒女也不好太過辜負父母的期盼。至于那所謂的婚事籌碼一說……”
他頓了頓,文慧立時緊張起來,但他隻是很平靜地接了下去:“本就隻是長輩們的好意罷了,是否接受,那是我自己的事。若是我如小姐所說的一般品行正直,那無論長輩們有何等好意,也不會放棄自己的堅持;若是我受了名利引誘,接受了這份好意,那也是我自己做出的決定,沒必要将責任推到别人身上,那才是無德之舉呢!因此,一切都還沒有發生,我又何必生氣?”
文慧雙手一顫,緊了緊袖擺,勉強笑了笑:“說得也是,原是我自視甚高了,以爲這點事真會叫你生氣,其實不過就是……就是一件小事罷了,不值一提……”她臉色有些蒼白,稍稍後退了兩步,低下頭:“我居然唐突地攔住了韓公子的去路,實在是太失禮了,請見諒……”微微屈膝一禮,便要轉身走人。
“顧六小姐!”韓天霜叫住了她,文慧腳下一頓,沒有回頭。韓天霜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多謝你告訴我這件事,其實我真的沒有生氣,而且,你是個好姑娘,品性也很正直,不要太看輕了自己。”
文慧回過頭,滿臉的不可思議:“你居然會這樣誇我?!”
“難道不是嗎?”韓天霜笑道,“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兒聽說父母長輩做了這樣的事,就算心裏覺得不好,也不會告訴人吧?更别說跑到議親對象面前揭露真相了。就因爲你心裏覺得這是不對的,更不希望家人真的這麽做,所以才會把這件事告訴我啊。”
文慧聽到那“議親對象”四個字,臉微微一紅,但馬上又有些怯怯地問:“你不會覺得……我太不知廉恥了嗎?我居然……獨自找一個年青男子說話……還是背着别人的……”
韓天霜露出幾分不解之色:“這種事當然要背着人說啊,如果是當着所有人的面,那不但你我名聲有損,連父母家人的名聲也要受人非議的,更何況你我所談的事情本就是父母所爲,再怎麽說,也當在外人面前爲尊者諱吧?”接着他又笑了笑:“至于說私下見面這種事……咳,顧小姐素來膽子比人大,我雖有些意外,但也覺得是你會做的事呢!”
文慧一聽,便想起兩人初見時的情形了,不由得臉上一紅,好勝之心便無法抑止地冒出了頭:“你笑話誰呢?!我知道自己所作所爲是有些不守規矩,可我也沒翻牆跳進别人家裏去,更沒悄悄地躲在一旁看人笑話!還有,你方才說話的口氣真大,好象你有本事得很,别人都奈何不了你似的。你們家的情形我不知道,但若我娘真的有意提攜你,根本就用不着你點頭同意!你信不信?!”
韓天霜淡淡地道:“隻要我不願意,别人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功。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他的語氣十分堅定,文慧的臉忽然更紅了,扭頭就跑。蔣氏與文怡躲避不及,被她撞了個正着,文慧臉色更紅了,羞惱得直跺腳:“娘!您在幹什麽?!”
蔣氏讪讪的:“這個……我聽說你有些不舒服,覺得擔心,便出來了……”
文怡很淡定地給了她一個微笑,算是打招呼,便走到月亮門中對韓天霜客氣一禮:“韓公子,天色已晚了,你是要回去了麽?可要我叫人替你牽馬?”
韓天霜忙回禮道:“不必勞煩了,今日天氣不錯,我一路散步回去,正好賞賞春景,豈不快哉?”說罷向蔣氏行了一個大禮,又向文怡、文慧行了一禮,便施施然背手踱步出了院子。
蔣氏看着他的背影,感歎地道:“往日隻道這是個不錯的孩子,今日見了,才覺得豈止是不錯?簡直是太好了!太合适了!”
“娘!您說什麽呢?!”文慧跺腳,“叫人聽見了象什麽話?!”
蔣氏回頭盯了她一眼:“你還說我呢,也不看看自己有多魯莽!若換了别人,未必有這般好氣度容忍你的胡作非爲,還不趕緊給我回去?!也不怕叫你妹妹笑話!”
文慧抿抿嘴,偷偷看了文怡一眼,便嗔道:“不許笑話我!”轉身跑了。
文怡回頭看蔣氏,見她嘴角猶帶一絲滿意的笑容,便小心探問:“大伯母,您對六姐姐的婚事可是有什麽想法?”
蔣氏擡手抿了抿鬓邊的頭發,眼中閃爍着自信的光芒:“我方才都看見了,韓公子不讨厭我們慧兒,連慧兒胡鬧,他也能出言誇獎。這門親事大有可爲!先前我還覺得他的家世稍有不足,但如今看來,這樣的人品,又有真才實學,便是家世差些又有什麽要緊?遲早會有大出息的!待我回去慢慢兒合計一番,先跟韓太太多來往幾次,探探口風,若是兩家彼此都有意,再細細商議不遲!”她昂首挺胸地回南園去了。文怡略遲一步,心下一想,歎了口氣,又笑了。
回到家中,文怡給柳東行捧來解酒湯,順便将文慧與韓天霜這段小秩事說了。柳東行淡淡地道:“既然還沒到議親的時候,那就一切皆有可能。且由得他們去吧,若是韓兄樂意,也沒什麽不好的。”
文怡也是這個想法,若說她原本對文慧還有幾分怨怼之心,也因爲今日文娴那一番作态而掩蓋過去了,她此時對文娴的厭惡更甚于文慧。隻要文慧嫁了人後願意安生過日子,那也沒什麽不好的。
想到這裏,她又記起了文娴今日的所作所爲來,便将事情始末跟柳東行說了一遍,帶着幾分厭煩的語氣道:“我真不明白二弟妹在想什麽,二弟忘不了六姐姐,那是二弟的錯,六姐姐可從來沒招惹過他!二弟二弟妹來給大伯母請了幾次安,六姐姐次次都避開了,若是這樣二弟妹還覺得不足,那我倒想知道她還要如何了!而且今日是我們家的大日子,她便是有再大的氣,也不該挑今日來撒!當着衆多客人的面,她還要擺高門大戶少奶奶的架子,真真不知道天高地厚!那些可都是二弟将來的師長師母啊!”
柳東行輕描淡寫地道:“回頭我會跟二弟提。所謂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弟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們夫妻就該好好教導,以免失了柳家的體統。”接着他話風一轉,揚起了笑意:“今日老胡給我帶來了好消息。聖上允了我們遞上去的本,而且通政司馬上就要派人來接手康城通政司司務了,你可知道那是誰?”
猜猜會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