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遠拔,皇帝大喪,似乎帶走了大玄帝都的精氣神,使得整座京師,變得凄清而蒼冷。
這份凄清,直到數日之後京城的一些門第開始發喪、送葬才得到一絲改變。
前番的動亂,死了許許多多的人。
那些入罪的人便罷了,而其他英勇犧牲,或者無故遭禍的人家,之前是礙于皇帝的喪禮,不敢沖撞而密不敢發。如今皇帝的靈柩離開京城,他們怎麽也要爲家人辦一辦後事的。
于是,偌大的京城街巷,城内城外,每日都會出現一批又一批的黃泉送行隊伍。
他們皆身穿粗布白衣,一路鑼聲與唢呐齊鳴。
若非他們整體看起來雜亂無章,其聲勢幾乎都能與之前景泰帝大殓禮之日時相比了。
賈家,也趁着這個時間趕忙辦理賈赦的喪事。
其實賈琏真的沒有故意哭窮,榮國府東跨院在賈赦的治理下,真的是海枯河幹了。
總共就剩下沒幾萬兩的直接财産,還因爲之前害怕抄家悄悄埋在後院裏,後來被王熙鳳主仆給兜了底。
如此一來,賈赦留給賈琏的,除了一座華麗的半大不小的院子,以及很多二手的古玩器具和姨娘之外,就真的沒什麽了。
賈琏一心想要給賈赦把喪事辦的風光一點,也是爲了讓家族看出他的孝心,将來好更順理成章的繼承賈赦的爵位。
所以,爲了籌得花銷,他才冒險打上了當初他從林家帶回來的那筆銀子的主意。
但是後來聽說那晚賈寶玉當着一家人的面,讓賈母把那筆銀子和其他資産作爲黛玉的嫁妝,做好交還給黛玉的準備之後,他背心可是冒了好一股冷汗。
他以爲,賈寶玉正是因爲知道他的事情,才那麽做的。
好在賈寶玉給大行皇帝送殡去了,據說至少要一個月才能回來,他才放心不少。
然後自然不敢再打那筆銀子半分的主意,轉而去糾纏王熙鳳。
他偶然得知,王熙鳳有錢!
但是王熙鳳是何人,他在其手中自然占不到任何便宜,最後動靜鬧大了,還是賈母出面拿了兩萬兩銀子出來,此事才算是告一段落。
有了銀子,賈琏倒也不含糊,應合着京中的辦喪潮流,又花了半個來月,總算是把賈赦的喪事給了結……
在爲賈赦辦理喪事的期間,有一件事特别牽引了賈琏的精力,甚至一度差點連喪事都給耽誤了。
他萬萬沒想到,邢家,就是他那個人嫌狗憎的後母邢夫人家中,居然還有這樣一位人物!
他原來隻知道,邢家除了邢夫人之外,就隻邢夫人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其中邢夫人的弟弟他是熟識的,名字叫做邢德全,二十多歲還沒有成親,卻最是個貪酒好色的膿包之徒,時常到家裏來找邢夫人這個長姐要銀子使。
知道的人,都叫他“傻大舅”。
原來,邢夫人除了這個親弟弟之外,居然還有一個異母同胞的哥哥。
有個哥哥便罷了,竟還有那樣一個出類拔萃,令人見之忘俗的侄女……
沒錯,就在爲賈赦辦喪的時候,邢夫人的哥哥邢忠,帶着妻子和女兒來投奔邢夫人。
邢忠的女兒,也就是邢夫人的侄女兒,名字叫做邢岫煙。
極爲清麗出衆的一個女孩子。
賈琏也是見過不少美人的,但是這個表妹,他覺得極爲不同。具體有什麽,他卻形容不出來。
賈琏和一般好色的男人一樣,見獵心喜,主動幫邢夫人安置這遠道而來的邢家人。
爲了讨好,甚至還主動去與賈母講,說是邢夫人縱有萬般不是,但是賈赦的喪事,還該讓她出面一下,如此家族中别的人才不會起疑。
他的建議也得到了賈母的認同……
就這樣讨好,邢忠夫婦自然是對他頗爲滿意,但是他卻發現,這個出身貧寒的表妹,性子卻着實有些出塵和淡然,對他的殷切頗有種石子入湖卻水波不興的感覺。
賈琏是縱情歡場的人,對女子也算是有一些了解。
他看得出來,邢岫煙的做派,确實不是故作清高,她也沒有一般女子都有的愛慕虛榮。
如此一來,賈琏慢慢就失去了信心與興趣。
賈琏是個務實的人,他其實最喜歡兩種女人,一種是溫柔似水的,另一種是性中帶騷甚至是淫的女人。
前者可以令他男子氣概暴增,後者能帶給他更愉悅的享受。
但是根據喪禮期間的接觸下來,賈琏知道,這個叫做岫煙的表妹,和王熙鳳一樣,都不是他可以拿得下的女子類型。
賈琏雖然好色,品性卻還端正。
他看上的女人,一則以俊美的外貌相吸,二則以身份與财物勾引,從無強迫或者陰謀構陷得來。
見邢岫煙安貧樂業,守正至極,知她是個正經良家女孩,倒也息了沾染之心。
此時東跨院一個普通的廂房之中,遠道而來的邢忠夫婦正坐在桌前談話,時而發出陣陣歎息。
在他們身後的櫃幾旁,其女岫煙則安安靜靜的給她們斟了熱茶過來。
一時邢母抱怨道:“早前你還說什麽你妹妹是一品诰命,是京城國公府的當家太太,隻要咱們到了京城,她随便幫襯幫襯,就少不了咱們的榮華富貴,所以我們才不遠千裏的來了。
如今怎麽樣,你那妹妹可理你也不理?就這麽個下榻的地方,還是人家琏二給咱們安排的……”
邢忠似乎覺得臉上有些過不去,立馬斥道:“胡吣!琏二是我妹子的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的,那也是嫡子!他能幫咱,難道不是看在我妹子的份上?怎麽說,我也算是他的嫡親舅舅……”
邢母也不和他争執,隻哭兮兮的道:“看吧,如今咱們雖然暫時住在這裏,但是我們的盤纏和積蓄已然所剩無幾。我們又在京城半分家業和田産都沒有,照這樣下去,遲早也是個死……早知道這樣,當初就待在蘇州,勤勤懇懇做活,多少還能有口飯吃……”
見此,邢忠也長歎了一口氣:“我怎麽知道好好的,她就放着國公府太太不做,跑去出家了呢?”
“出家?我看倒是未必,隻怕是被他們家給監禁起來才是。不然怎麽剛剛這邊老爺的喪事一畢,就趕忙把她送回庵裏去了?
難道你忘了,咱們第一次去庵堂裏見她,那主持還不讓我們見呢,還有兩個豪橫的婆子在她院裏,名爲照顧,實則是看管才對。
偏她自己還裝作出塵絕世的得道尼姑模樣,卻吝啬的什麽似的,裝給誰瞧呢?
我看啊,連琏二都不把她放在眼裏。”
邢母喋喋不休的道,邢忠聽了也無法反駁,隻能感慨時運不濟。
忽見給他們倒茶之後就侍立在後頭的女兒,邢忠忽商量道:“我看琏二人還不錯,生的一表人才,身份又貴重,看起來對岫煙也有意,不如就将岫煙許給他吧,如此咱們一家在京城也就有了根基和依靠。”
邢母則遲疑道:“可是,琏二不是娶妻了麽……”
“糊塗,我難道不知道他娶妻了?可惜又有什麽辦法呢,隻能怪我們沒本事,否則以咱們家岫煙的模樣,哪裏至于流落到給人爲妾的地步。
可是,岫煙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照咱們家現在的條件,哪個好人家看的上?
難道你舍得把女兒也嫁給那起連家裏都時常揭不開鍋的泥腿子,将來和咱們一樣受苦麽?”
邢母聞言,則看向女兒,卻見女兒不知何時已經哭成了淚人一樣。
邢母連忙起身,扶着她關切的問道:“乖女兒,怎麽了?可是聽了你爹的話,心裏不願意?
傻孩子,咱們這不是還在商量,還沒決定呢……”
邢岫煙哭道:“爹,娘,我願意和你們一起吃苦,我可以不嫁人的,我願意一直陪在你們身邊,照顧伺候你們……”
邢母是過來人,自然立馬明白,女兒确實是不願意爲妾。
于是便看向邢忠。
邢忠面上也有一些愧色,不過在邢母看過去的時候,卻立馬正色道:“胡鬧,女兒家長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再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有我們做主,哪有你想如何便如何的?”
邢岫煙也就不再多言,隻是哭的利害。
她知道邢忠的爲人,在家中向來說一不二,無人敢忤逆其意。又不通情理,說也無益。
邢母見此,連忙勸道:“好了,咱們剛剛到京城,萬事不熟,就算咱們願意,還不知道賈家同不同意。咱們這麽好的閨女,豈有上趕着給人做妾的道理?
你也不用急,若是實在無法,到了至極爲難之際,大不了咱們還回蘇州便是了。豈能叫閨女受這等委屈?”
邢母一面說,一面安慰乖女。
“哼,這算是委屈?别的人想委屈還不得呢!
不過你說的也是,這種事,自然要好好謀劃才行,咱們剛到京城還不知道他們家裏的情況,不能輕舉妄動……”
邢忠神色沉思下來。
其實他之所以決定來京,一則是确實在蘇州難以維持生計,二來也是見女兒長大,越發生的标緻,故起了攀龍附鳳之心。
天下權勢富貴最多的地方,自然就是京城。
賈琏雖然符合他的标準,但畢竟早已娶妻。讓女兒爲其妾,他還有些猶豫,不敢貿然下注。畢竟賭注可隻有一次。
正在邢忠夫婦爲後事百般發愁謀算的時候,門外傳來叩門聲。
“邢大爺、邢大娘,琏二爺叫你們過那邊府裏去,咱們家老太太要見你們!”
邢忠來到門口,聽見賈琏的小厮這般介紹說,忙問:“老太太因何要見我們?”
邢忠來到賈家有了一些時日,對賈家的主要人口有了個大緻的了解,知道賈母乃是賈家的尊者,因此有些緊張。
小厮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們家老太太好客,你們是咱們家大太太的親戚,那就是我們家的親戚,這麽不遠千裏的來了,老太太自然要見見的。”
邢忠聽了,暗道這是個機會,連忙與那小厮說了幾句好話,然後回身讓邢岫煙母女二人收拾一番,方一起到榮國府來。
榮國府,榮慶堂内已經是熱熱鬧鬧,其樂融融的場面。
賈寶玉和王夫人皆去皇陵給大行皇帝守靈去了,賈家這段日子也一直在忙賈赦的喪事,氣氛一直較爲冷清壓抑。
今日她忽然聞得李纨的寡嬸帶着女兒來看李纨,她留了心。
一問之下,才知道不單是李家來了人,這陣子,家裏居然來了好幾波遠道而來的親戚!
她連忙讓都請來瞧瞧。
最先到榮慶堂的是李纨的寡嬸外加兩個堂妹,那李嬸娘還罷,偏是她的兩個閨女,清清秀秀,極有靈氣,一下子就入了賈母的眼。
然後薛姨媽也帶着從南京來的侄兒薛蝌和侄女薛寶琴過來。
這一下,賈母更是沒忍住拿起自己的老花眼鏡,仔細的把薛家兄妹兩個好好瞧了一回,然後便不由對薛姨媽道:“聽說姨太太家的這兩個孩子十多日之前就到京了,怎麽姨太太都不帶他們過來我瞧瞧?今兒我要是不叫你們,怕是也瞧不見這樣模樣好的孩子了!真的是,都生的這樣好……難得……”
賈母可是活了七十多歲的老封君,見過了何等數量的各家晚輩?
能讓她接連發出這樣的感歎,可見薛家這對兄妹的絕對不平常之處。
周圍侍立的賈家丫鬟仆婦們,也紛紛附和賈母的話,發出各種贊美聲。
薛姨媽則笑回:“原本早就想領他們過來讓老太太見見,順道聽聽老太太的教誨,隻是之前貴府上事多忙亂,不敢拿這等小事叨擾老太太。
今兒原本正打算帶他們過來給老太太請安,沒想到就先得到了老太太的命令了,呵呵呵。”
薛蝌和薛寶琴确實是十多日之前便到了京城的,不過當時賈家正忙着送賈赦的靈柩出殡。
薛姨媽是極會處事的,自然知道那個時候帶人上門不是好時機,所以就讓薛蝌兄妹在家裏待了十多日,準備等賈赦喪事過去,賈母的心情好些之後再引見更好。
賈母自然明白其中緣由,笑了笑道:“姨太太就是太見外了,都是至親,又是年輕小輩哪有那麽多講究?
說來姨太太不要見笑,我就喜歡這樣模樣生的好的晚輩,姨太太家這兩個孩子,極是入了我的眼了。
嗯……叫她們姐妹們都出來見見遠客吧,都是一家子的親戚。”
薛蝌雖然是外男,但是賈母見他年紀尚輕,且模樣、氣質都爲上乘,心裏喜歡,也就不爲避諱了。
讓家裏的晚輩相互認識,正所謂通家之好。
于是,迎春、黛玉等人都從屏風後頭出來,在寶钗的指引下,雙方紛紛見了禮。
其間賈母等人見薛蝌在見禮之時,神色清正,目不斜視,言談舉止,皆極爲有禮有節,更是心中贊賞。
又見薛蝌、薛寶琴居然和李家人認識,賈母好奇一問,方知道原來他們兩家居然是在來時的路上便碰見了,因爲兩家都沾着親,便結伴入的京城。
那李家人原本入京就是竄親的,同樣因爲知道賈家在辦喪事,所以才等到今日方上門拜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