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塵殿内殿,太上皇坐于龍榻之上,溫然問道:“對于今日之事,你有什麽看法?”
賈寶玉答道:“皇爺爺英明聖斷,統禦宗室、百官,人人信服……”
太上皇搖搖頭,“朕不用你和那些大臣們一樣對朕歌功頌德,朕想要聽你的心裏話。”
賈寶玉想了想,如此道:“王維仁攜衆大臣及宗室進熙園,名爲懇求皇爺爺冊立儲君,看似爲公,實爲倚勢自重,威逼皇爺爺,欲圖左右我天家立嗣。
不過皇爺爺英明聖斷,先以群臣輕慢陛下祭典爲由杖責群臣,弱其氣勢。然後再冊立四皇子殿下爲太孫,堵群臣之口,最後再削去王維仁首輔之職,徹底去除其勢,如此化繁爲簡,潤物無聲的手段,實令孫兒歎爲觀止。”
太上皇顯然還是不太滿意,他繼續搖頭:“區區一個王維仁,算不得什麽……”
說着,他神色微正,道:“今日之事,分明是忠順王與王維仁合謀,你方才爲何隻提王維仁?”
賈寶玉察太上皇語氣并無狠厲與審視,方忖度着回道:“忠順王乃是孫兒叔叔,便是他犯了錯,也無孫兒背後指摘之理。王叔之事,自有皇爺爺聖心獨斷。”
太上皇瞅了他兩眼,悠然歎了一句:“也不知道你是天性這般純善仁孝,還是小小年紀便有過深的城府……但是朕不得不提醒你,凡欲成大業者,皆不可存有婦人之仁。”
賈寶玉嘴角微動,趕忙低下頭,作受教之态。
“聽聞西海之濱那幾國又舉兵來犯,朕年事已高,實無心力再與這些蠻邦糾纏,所以這件事,朕就交給你了,你可有制敵之策?”
太上皇忽然這般道。
賈寶玉立馬躬身一拜道:“多謝皇爺爺信任。孫兒年幼,未曾到過西海,不知道那邊的具體境況,但是想來我大玄軍中,熟知西域之兵将不在少數。
孫兒下去之後,便先召集這些人來,群策群力,待議出可行之法,再來向皇爺爺請教……”
太上皇搖頭:“請教就不必了,兵家之事,最怕的便是過多的掣肘。既然已說了這件事交給你來辦,便是一切皆有你來決定,最後是好是歹,也是你來負擔。”
賈寶玉點頭應是。
“隻記住一點,莫要堕了我天朝上邦的威嚴,也不要丢了我元氏子孫的顔面,這一戰,很重要……”
太上皇的這句話,似乎有些深意,又似乎隻是尋常的交代。
但是賈寶玉也不敢遲疑,隻點頭應道:“孫兒明白,定不負皇爺爺厚望!”
太上皇也點點頭,“好了,你下去吧,将太師、宗轍叫進來。”
“是……”
賈寶玉退下,來到殿外。
其他人皆已散盡,隻有剛剛受封的三位顧命大臣葉瓊、宗轍還有忠順王還等候在殿外。
聽見賈寶玉說太上皇讓葉瓊和宗轍進去,忠順王十分詫異,忙問:“我呢,太上皇他老人家沒叫我?”
賈寶玉遺憾的搖搖頭:“小侄不敢篡改太上皇聖谕,他老人家,确實沒提到九王叔……要不然,九王叔就在此再等等,說不定太上皇見了太師和宗大人之後,便會召見九王叔了呢……”
忠順王面色難免有些難看,又碼不準賈寶玉是不是在嘲諷他。畢竟他每次看見賈寶玉,對方都是這麽笑眯眯的樣子。
想了想,他道:“好侄兒言之有理,那我就在這兒再等等……”
賈寶玉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不陪九王叔了。如今四皇子殿下被冊立爲皇太孫,想來宮中還不知道這個消息,侄兒就先送旨進宮,向太孫殿下報喜去了……”
忠順王聞言,心裏老大的不痛快,“那小野種憑什麽……”
發牢騷的話沒說完,見賈寶玉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他也知道失言,尴尬的笑了笑。
賈寶玉也笑了笑,随即告辭一聲,便帶着聖旨去了。
……
熙園發生的事情,很快便在皇城及京中傳開。
聽到太上皇冊立四皇子爲皇太孫,除了那些知道内情的人,其他人顯得并不意外。
陛下駕崩了,陛下的子嗣被冊立爲儲君,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更有一點,那些原本就不相信之前京中流言的人,這一下就找到了抨擊那些傳謠者的證據。
你們不是造謠說陛下無嗣了麽,還誣蔑陛下的皇子、公主乃是妖人穢亂宮闱所出,現在沒話說了吧?
要真是那樣,太上皇會不知道,他老人家還會冊立四皇子爲皇太孫?
那些本身也是道聽途說的人,也一時沒了反駁之語。
一時間,之前那些流言,頗有種不攻自破之意……
皇宮,謹蘭殿,同樣忙碌了一日,渾身勞乏的淑妃沐浴完畢,正由宮女們服侍梳妝,忽聞小太監來報信,乍然聞之,她便吃了一驚。
“當真?”
“回禀娘娘,千真萬确,方才靖王親自拿着太上皇的冊封聖旨進了宮,呈給皇後禦覽,現在宮裏都已經傳開。
咱們四皇子殿下,已經被太上皇正式冊立爲皇太孫,是咱大玄的唯一儲君!”
小太監說的激動,周圍聽見的人也很激動。
自家服侍的主子要是将來當了皇帝,他們這些舊人,自然也都要水漲船高的咯。
淑妃一時心也有些砰砰跳起來。
四皇子生母錢貴人早逝,然後四皇子便和三公主一樣,一直養在她的身邊。
雖非親生,但是在這皇宮之中,四皇子也沒有比她更親的人了。
若是四皇子真的能夠坐上龍庭,那她将來,至少也是皇太妃,說不定,還能和皇後一樣并稱爲太後……
但是,怎麽會呢?
短暫的驚喜之後,淑妃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是傳言說,四皇子的血脈有大問題麽?
否則,爲什麽自陛下薨逝的這一段時日以來,朝野之間,似乎都忘記了陛下還有這麽一個兒子的存在?
除了幾個不幹緊要的人,她沒有感受到任何一份來自朝臣們對四皇子的奉承。
這就是她憂心如焚,甚至不惜主動去攀結靖王的原因。
他們都說靖王得太上皇寵愛,将來是要繼承皇位的。
若是景祺真的血脈不純,那麽,若是早日向靖王投誠,或許靖王能夠看在她們母子憐弱的情況下,護他們一命……
“娘娘,你怎麽了?四皇子被冊封爲皇太孫,這不是天大的好事麽,怎麽娘娘臉色這麽差呢?”
服侍的宮女太監不解。
是了,太孫……
不是太子!
論理,若是陛下駕崩,他的繼位者,應當是太子才對。
太孫……這是從太上皇那裏論起的……
“聖旨現在在哪?”
“大概在皇後娘娘那兒吧……”
正說着,便有太監門外通報:“淑妃娘娘,皇後娘娘有旨,命你帶四皇子,一同前往長樂宮……”
淑妃正不知所措,聞言應了一聲,然後長吸一口氣,命人去将四皇子帶過來,一同往長樂宮來。
皇後娘娘仍舊是那般恬淡的模樣,待他們行禮之後,道:“這是太上皇冊封四皇子爲太孫,以及設立輔政大臣的聖旨,你代太孫收好。”
随着皇後的話,夏守忠親自将一封明黃色的聖旨傳下來。
待親手摸到聖旨,饒是以淑妃一向娴靜的性子,也不禁手上有些發顫。
不顧皇後還在上面,她便展開聖旨瞧看起來……
一會之後,皇後有些不耐了,她道:“好了,若要細瞧便拿回去之後再慢慢瞧吧。
本宮隻有一件事交代。如今四皇子已經是儲君,便需要擔起儲君職責。
平時便罷了,朝政大事有四位輔政大臣處理,也不用太孫多做什麽,他隻需要按時到陛下的靈前跪靈便可。不過每隔三日一次的朝會,還需得他坐于龍庭之下,聽候群臣議政。
至于這件事的具體細節,稍後會有禮部和鴻胪寺的官員專門到上書房對太孫進行教導,你需得安排兩個聰明伶俐的人服侍在太孫身邊,以好好聽從先生們的指示,切莫出了差錯。”
皇後淡漠的話語,令淑妃心頭最後一絲僥幸落下。
她合上聖旨,連忙拉着四皇子跪下,磕頭道:“還請皇後娘娘仁慈,救我們一救……!”
皇後斜躺于鳳榻之上,由着宮女們捶腿,聞言撐起身來,皺眉呵斥道:“你胡言亂語什麽?何人要謀害爾等,爾等需要本宮來救?”
四皇子年紀小小,還不大明白事理,隻知道聽從母親的吩咐。
此時面對高高在上的皇後一聲呵斥,令他脖子一縮,忍不住抱緊了淑妃的手臂。
淑妃臉上的眼淚流了下來。
雖然,她真的很希望很希望聖旨裏的話是真的。
但是,太多的細節,讓她不敢存着這個僥幸心理。
之前宮中還有大臣們對她們母子的忽略輕視便罷了,爲何,像今日冊封景祺爲皇太孫這樣重要的大事,居然沒有讓景祺過去聽旨,而是頒完旨之後,通知她們一聲?
再有,曆朝曆代,哪一份冊立儲君或者新君的诏書,不是長篇浩論,哪像手中這一份,簡單到離譜……
這可是出自太上皇之手的聖旨啊!
還有,若景祺真的是名正言順的儲君,這個時候,皇後娘娘不應該想辦法奪走景祺的撫養權麽,就算皇後娘娘與世無争,不屑如此,她也不該對她們如此冷淡啊……
諸如這般的細節,數不勝數。
于是,她忍住自己的心驚,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
景祺的血脈問題,或許是真的,太上皇也絕非是真的要冊立景祺爲儲君!
雖然無法完全猜到太上皇的用意,但是她卻能猜到一二分……
莫不就是,太上皇這麽做,能夠爲陛下遮醜罷了。
莫不,太上皇這麽做,是在爲靖王做鋪墊罷了。
她仔細瞧了聖旨,上頭四個輔政大臣,除了一個人憎狗嫌的忠順王不說了,太師,那可是靖王未來的太丈人,那個内閣大臣宗轍雖然不知道底細,想來也是靖王的人吧,如此算上爲首的靖王,四個人中,倒有三個是靖王一系的!
而他們景祺,還有什麽?
在太上皇不在意,皇後不疼,群臣不重視的情況下,他們景祺空擔着這個儲君的名頭,能有什麽好的結局?
景祺沒有好的結局,她自然也是一樣。
對了還有皇太孫這個稱号,這莫不是太上皇故意要将皇統,從陛下的身上拿回去,以後好名正言順的改立靖王?
胡亂的想着這些,淑妃心中的懼怕和恐懼已經壓制不住了,她不斷地給皇後磕頭道:“還請皇後娘娘垂憐,收回成命,景祺年紀太小了,他什麽都不懂,實在擔不起儲君的大任。
請娘娘和朝廷,另選賢能吧……”
皇後十分意外,不想這個平時悶不做聲的淑妃,竟有眼力能看見這件事裏頭的兇險,而且還有魄力不爲巨大的利益所沖昏頭腦。
不過,她最後這話又着實太蠢。
“休得胡言亂語,冊封太孫,乃是太上皇親自定下的旨意,别說是你,便是本宮,也絲毫不敢忤逆。
好了,四皇子被冊立爲儲君,乃是喜事,你就别在這裏哭哭啼啼的了。
景祺今後的責任甚重,你作爲他的阿母,需得好好用心照顧,不要出了差錯。”
雖然心中對淑妃母子也有些憐惜,但是皇後卻知道,這件事她也沒有發言權,一切,隻待日後才知道。
淑妃也意識到請皇後垂憐沒什麽用,她忽然看向四周,問道:“不是說靖王親自送聖旨進宮的嗎,靖王現在人在哪?”
此話一出,皇後頓時大怒。
“大膽!”
皇後一下子站起來,冷冷的呵斥道:“淑妃,你要記住自己的身份,你身爲先帝的後妃,豈可私自打探外臣的行蹤!這一次本宮便不與你計較,再有下次,休怪本宮執行宮規。”
皇後自然明白淑妃想要見賈寶玉的目的,這是她最不樂意見到的。
自古以來,英雄豪傑難免有陰溝裏翻船之事,她絕對不願意見到賈寶玉和淑妃這些人有什麽接觸。
萬一要是她們心懷不軌,豈非對賈寶玉不利?
“臣,臣妾知罪,還請皇後恕罪……”
淑妃竟不想皇後有這般大的反應,被好吓了一跳。
然後也知道自己犯了蠢,不敢再多說什麽,在皇後的吩咐下,牽着四皇子景祺退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