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率領百官至熙園懇請太上皇冊立新君之事,在極短的時間之内傳遍整座京城的高門府邸,風頭甚至蓋過了景泰帝的大殓禮。
所有人,都密切關注着這件改天換日的大事。
河間王府花園,河間王揮手讓彙報完的下屬離開,然後仰靠在金絲楠木輪椅的靠背上,微閉着眼不語。
他在鐵網山上受了重傷,所以沒有去參加皇帝的大殓禮。
在他身後,爲他推輪椅的家将忍不住說道:“王爺,首輔和衆大臣齊聚熙園,形勢隻怕對靖王不利啊。”
身爲河間王的親信家将,他知道自家王爺是支持靖王的。
也是呢,王爺無子,而靖王作爲王爺的義子,王爺自然沒有道理不支持他。
另外,靖王也确實值得人疼愛呢,不但模樣好、性子好,還知恩義,而且辦事極爲周到妥帖。
就拿王爺坐的這張椅子來說,據說是在王爺還沒回京的時候,靖王就特意吩咐工部的人專門打造的,這不,王爺剛回來,就給王爺送來了。
可見靖王待王爺之誠心。
所以,别說王爺喜歡靖王,就連他們這些王爺身邊的老将,對靖王也是喜歡的緊。
要說那皇位不讓靖王坐,他們也不答應!
“靖王畢竟才剛剛封王,甚至還沒有舉行認祖歸宗的儀式,這個時候那些人去逼迫太上皇冊立新君,隻怕太上皇未必會立靖王。
太上皇可是不怎麽看重人物品性和德行的,想當初四皇子那般惡毒,太上皇不但不追究他的罪責,還把皇位傳給他……”
家将作爲河間王身邊的老人,知道往年的那些辛密。
幸好他們并不知道河間王也是太上皇的親生兒子,否則,他們心中隻怕會更加不滿……
“心靜,戒躁。”
河間王神色不動,仍舊閉着眼睛,隻是嘴裏淡然道。
家将便不敢再多說什麽,隻是從他一臉的不忿來看,他心頭對往事還是很不爽。
當年他們王爺就是支持三殿下的,可惜三殿下卻被小人害死!
難道現在三殿下同樣優秀的兒子,也要受忠順王那等庸碌小人之氣麽?
“仲義,這一次咱們回京的人,有多少?”河間王忽問。
家将面色一喜,連忙回道:“王爺,咱們這次奉诏回京的人馬一共是兩萬人,上次鐵網山上幾乎沒什麽傷亡。
如今人馬大部分都駐紮在城外,隻有孫将軍帶着小部分人馬,在城中聽候靖王差遣。
王爺是不是要……”
家将心頭有些激動,以前在西北的時候,王爺每一次清點兵馬,都代表着要幹一番事業……
難道,王爺已經做好了在京城動刀兵的打算?
嘿嘿,王爺以前派兵威懾那些戈壁上的部落、小國,可是很少有調集兩萬這麽多的人馬的。
身爲跟着河間王待了半輩子軍營的人,他對于自家王爺手下的兵,可是極有自信的,覺得王爺麾下的兩萬兵馬,足以橫掃京中那些軟腳蝦……
河間王顯然沒有他那樣的自信,其眉頭一皺,卻沒有呵斥他。
他知道身邊的這些人有些其實并沒有那麽愚蠢和自大,隻是因爲跟在他身邊,他們已經習慣了聽從号令,而懶與去做權衡利弊之事。
因沉聲吩咐道:“你将我的話帶給馬文生和許光達,讓他們盡快在城外将校場開辟出來,然後如在邊營中一樣操練,不要在京畿與東北邊的兄弟們面前,堕了咱們西北邊軍的名頭。”
若是在往常,他自然不會刻意在京中權貴們的面前展露手下将士的威勢,但是眼下的情況不同。
反正他已經身受重傷,還是爲太上皇護駕所緻,他也不怕有人言他圖謀不軌。
本來他此舉也沒有别的用意,隻是有的時候太過于沉默,别人還就會忽略你的實力,而妄圖做些小動作來惡心人。
适當的秀一秀肌肉,才能讓更多的人清晰的認識到,那個位置,到底誰才更有資格坐。
靖王是局中人,不好做什麽,他這個做義父的,就得給他漲一漲聲勢。
而且他也有一種感覺……
太上皇或許是真的不行了,不然,以太上皇的制兵之道,在叛亂平息之後,就應該将西北和東北兩面的邊軍遣返,至不濟也應該分散安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直接扔在城外不聞不問……
“父王~”
後面的廊下傳來雲霓的呼喊聲,河間王一揮手,家将便對着他和跑過來的雲霓郡主一禮,然後退出去。
“父王,你怎麽都不和我說一聲,就跑到園子裏來了,這裏面這麽冷的……”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近身照顧,雲霓與河間王之間的父女情分倒是濃郁了不少,不像河間王剛回京時那般生分了。
此時聽得雲霓童稚清脆的關切之聲,河間王心懷大慰,笑着招過她來,摸着她的腦袋,笑道:“父王戎馬半生,這一點冷風如何奈何得了我……”
不等他說完,雲霓便蹙眉道:“嗯哼,父王你還逞英雄,你都傷的這樣了,靖王哥哥早就叮囑過我了,讓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你要是再生病感冒了,我可沒有辦法向他交代。”
父王總是不喜歡聽她的話,而很願意聽賈寶玉的話,因此她就很聰明的把賈寶玉的名号搬出來。
對此,河間王也是笑笑,并不駁斥。
剛回來的時候,他還覺得小女兒定是被太上皇和太後給慣壞了。沒想到自己這一次受傷,倒是讓他看見調皮不守規矩的小女兒那些好的方面。
見她如此關心自己,心中又生出不少愧意,隻恨沒有在她小的時候多陪陪她。
不過随即又搖搖頭。
邊塞苦寒,可不是什麽好地方,要是她跟着自己,肯定不如跟着太後生活的好。
“咦,我剛剛找父王什麽事來着……哦對了,時辰到了,父王你該喝湯藥了!”
雲霓驚疑自語一番,然後便鑽出河間王的臂彎,沖後頭叫道:“秀容姐姐,快讓她們将我父王的湯藥端過來……”
随着雲霓的吩咐,後方的丫鬟們将剛剛溫好的滋補中藥端上來。
曾經的妙音縣主,現在也換上了一身丫鬟裝扮,但是很顯然她很得雲霓的信任,都是走在丫鬟們前面的。
因此她主動端起那玉碗,來到輪椅之前,躬身将湯藥碗遞過來。
雲霓便接住,主動服侍河間王用藥。
等她用羹匙喂了河間王幾口,不由狐疑道:“咦,父王你老瞧秀容姐姐幹嘛呀,你都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了……!”
饒是河間王見慣了風浪,早已練就極深的城府,此時聽到女兒的質詢,也不禁臉頰微抽。
微微瞪了陰陽怪氣的雲霓一眼,他接過湯碗,輕輕撥弄了一下羹匙,然後才道:“你是南安王的親妹妹?”
霍秀容心中有些忐忑,聽見問話,忙跪下回應:“回王爺,以前是,現在,現在奴婢隻是郡主身邊的丫鬟……”
雲霓見她如此,又說的委屈,很是不受用,便上去拉她起來,責怪道:“哎呀,秀容姐姐你幹嘛啊,不是說了在家裏你還是我的秀容姐姐,在外頭你才當我的丫鬟的麽?”
霍秀容搖搖頭,瞥了河間王一眼,沒說話。
河間王将湯藥飲了大半,招過丫鬟,将羹匙和湯碗放在托盤上,然後才淡淡的道:
“既然你和雲霓小時候有感情,以後便安心待在雲霓身邊,忠心服侍。
至于霍家,你以後也不要去想了。
你哥哥謀逆,肯定是活不成了,至于你霍家其他人,若是能夠活到新君即位,大赦天下,想來也還有一條生路。
不過,要是我發現你不能安分守己,還想着爲霍家做點什麽,以緻于牽連到雲霓,我定不饒你。
甚至絕了你霍家的血脈,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你可明白?”
“哎呀,父王你幹嘛啊,幹什麽要吓唬秀容姐姐!哼,秀容姐姐現在是我的人,你不許欺負她!”
聽見河間王教戒霍秀容,雲霓第一個不情願。過去抓住河間王的胳膊就是一陣甩。
嗯,父皇胸膛和右臂都受傷了,但左臂還好,她就甩這邊……
但是她這邊一離開,霍秀容便又利索的跪回地上,眼淚婆娑,“王爺還請放心,奴婢能得郡主恩慈,救我和我母親一命,奴婢已經是得天之幸,豈敢再作他想?郡主對我的恩德,奴婢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奴婢絕對不會做任何對郡主不利之事的,還請王爺放心……”
河間王這才點點頭,道:“你下去吧。”
“是~”
霍秀容哽咽着艱難起身,将嬌弱的王公貴女的出身表露的淋漓盡緻。
就要随着丫鬟們回去,又聞雲霓的聲音:“秀容姐姐,你别哭哦,父王最不講理了,以前他也總是訓我的,你别在意,等我回去我們去找葉姐姐玩,不理他了!”
霍秀容回頭看了一眼,也不敢接話,隻是屈膝一禮,便退下去。
這邊她剛走,雲霓便繼續發洩她的不滿:“父王,你幹嘛啊,秀容姐姐家裏出了事,她已經夠傷心的了,你還那樣兇人家,真無情!”
河間王摸着她的腦袋,笑而不語。
雲霓天性率真,心地善良,她肯定是不會做出欺壓舊日小姐妹的事的。
所以,爲了保護她,他便要當一當這個惡人,免得對方得寸進尺,生出多的事端來。
……
秋冬之際,陰風瑟瑟,吹得熙園外的大臣們瑟瑟發抖。
那宮裏司衣處發的麻布孝服本來就不甚禦寒,更何況這些文臣們還年邁體弱?
因此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大臣們堅持艱難,因涼寒所緻的噴嚏聲此起彼伏……
“元輔,若不然我們都回去吧,看起來太上皇是不會見我們的了……”
王維仁身後一人哆嗦着道。
他們從晌午之前,就一直跪到現在,要不是靠着那點文人氣節作祟,他們早就走了。
唉,做什麽來這兒受這遭罪,不但身體受罪,最糟糕的,還是心裏遭罪。
雖然他們都覺得自己做的乃是正确之事,但是到了現在,也不禁開始反思,要是太上皇執意不給他們台階下,他們該怎麽辦?難道真的跪死在這裏?
太上皇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他們不就是請求冊立新君麽,難道皇帝死了不該冊立新君?
他們又非要求太上皇做違背他心意的事,隻是讓他将心理屬意的新君人選說出來,就這麽難麽……?
有人提議,自然立馬就有人附和,想要打退堂鼓。
“就是,首輔,咱們還是回去吧,改日再來請旨也是一樣的……”
王維仁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一百人,他們中,已經有相當一部分面露苦難之色。
這些人,原本就是搖擺之人,根本不是真心聽從他吩咐之人。
但是他們可以退,自己絕對不能退。
他是首輔,則必須要有爲相的尊嚴,豈能一味畏懼皇權?
而且要統禦百官,他也必須要有威嚴。
今日他們這般興師動衆而來,要是灰溜溜而回,他豈非顔面掃地?
若是那樣,那些人,豈非更有理由投靠到宗轍他們那邊去了?
因此,給了身旁的門生一個眼神,他并不多說别的,隻是轉身,對着熙園叩拜而下,重複着那句話:“臣王維仁,率衆臣,懇請太上皇聖躬明斷,冊立新君……!”
其他人立馬看出他的決心。
王維仁身後的譚瑞生立馬慷慨激昂的言道:“各位大人,自來天子遇事不明,則賢臣谏之!
今日我等所行乃是皇皇大道,縱然跪死在這白玉階前,也是死得其所。将來青史之中,必定有我和衆位大人的一筆……”
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大概便是如此。
譚瑞生這麽一說,别說那些唯王維仁馬首是瞻之人心中少了許多顧忌,就是那些清流老臣,也是立馬堅定了信念,甚至出言附和:
“譚大人所言極是,吾等所行不愧于天地君父,死且不懼,豈能畏懼嚴寒?
今日若是能以死以教太上皇明白吾等臣子心意,也算是死得其所。
各位大人,吾等與首輔,再請太上皇聖躬明斷,早日冊立新君!”
于是,就在這麽一股堅定的信念之下,百餘位大臣,朝廷柱石,再次整齊的跪伏于階前。
似乎,他們真的要用自己的性命,爲當代和後世,謀得那皇權之下,他們應得的臣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