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小院,所有人并沒有因爲劉姥姥祖孫二人的到來心情受到影響。
她們仍舊該看戲的看戲,該吃酒的吃酒,該說笑的說笑……
倒是湘雲年紀小,好奇心重。瞅了半晌,好不容易瞅着王熙鳳嘴下有了空擋,便插話道:“鳳姐姐,你說的那人的名字,是他的小名、别号,還是他真的就叫這個名?”
王熙鳳喝了幾口酒,面上微醺,聞言偏頭瞅了湘雲一眼,揚聲笑道:“瞧你說的,他們鄉下人還那麽多講究,難道還都起一個什麽潇湘妃子、枕霞舊友這些雅号?”
邊上,本來默默吃酒的黛玉,橫過眼睛來。
王熙鳳卻不怕,仍舊笑意盈盈的看着黛玉、湘雲以及她們一衆姐妹。
然後就讓她們都有些臉紅了。
小姐妹弟兄之間的閑時遊戲,當着長輩們的面被端上台面,多少令人有些害羞。
其他人見此,都笑了起來。
嗯,笑的人,多半都是文盲……
賈母倒是也笑,但她不是文盲。她幫着孫女們說話:“真是好笑的很,她們都沒笑話你這個嫂子連字都認不得幾個,你倒反過來嘲笑她們,是何道理?”
賈母這一助陣,湘雲等人頓時硬氣起來,反過來戲谑的看着王熙鳳。
王熙鳳多大方啊,不但沒有不好意思,反而跟着笑,又對賈母說道:“老祖宗這話說的偏,你老人家怎麽知道她們私底下沒爲這個笑話我?
哼,我都聽見她們私底下嘲笑過我好多次,隻是不敢發作。她們一個個有您老人家撐腰,便是笑話我,我又敢怎麽樣呢?”
她的聲音響亮,連角落裏的丫鬟都聽得見。
又故意說得好笑,自然能換來一片片的低聲笑語。
便是連賈母等人見她這麽光棍,也拿她沒法,隻得笑一笑了事。
等到笑聲下去些,湘雲又歎道:“世上怎麽會真有給人取這樣的名字呢,我以前書裏看見,還以爲是打趣人的呢。”
是的,在湘雲的印象中,便是那些莊子裏的人名字粗陋一下,大概不過是些“二妞”、“鐵柱”之類的,怎麽會叫“狗兒”呢。
這不是罵人呢嘛。
王熙鳳端着酒正要喝,見湘雲這樣,忍不住再次嘲笑道:“天底下的好名好姓都被你們給占完了,他們那樣的人,怎麽敢取好的名字呢?萬一要是沖撞了像你這樣的侯門千金小姐,那罪過可就大了。”
湘雲聽了,頓時不依的把身子一扭,用肩膀撞了王熙鳳一下,把她的酒都給撞灑了好些,差點濺到了旁邊李纨的身上。
湘雲這才不好再糾纏王熙鳳,隻是瞪了她一眼,轉身坐回去了。
“琏二嫂子真可恨,就知道賣弄和打趣人!”
湘雲自然有理由不高興,她是真的好奇,所以才問的,偏偏王熙鳳除了借機取笑,半點解釋的意思也沒有。
黛玉看着她憤憤不平,笑道:“你要是真好奇,以後你也去你們家的莊子上去打聽打聽,看看還有沒有這樣的,不就知道了?她呀,還不是仗着多見過幾個莊子上的人麽。”
黛玉這話,算是一針見血,道明了爲什麽在她們眼中覺得稀罕奇怪的事,在王熙鳳眼中再尋常不過了的原因。
王熙鳳管家多年,莊子上的人物、名冊肯定看了不少,自然了解的多。
本來她這話也有揶揄之意,湘雲聽了卻是一癟嘴。
她們家……
她父母死後,她覺得,她就已經沒家了。
不願意在這等事上多想,她忽然拉着黛玉道:“要是二哥哥在就好了,聽說他們家在京城外面就有幾個莊子,如今也已經入秋,村莊上肯定有很多果子野菜之類的東西,要是二哥哥能帶我們去莊子上玩一玩,摘些新鮮果子吃就好了……”
她們姐妹數人都坐在一處,聞言,都意動起來。
對她們而言,出門去玩,那是多麽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呀。
也不單是她們,所有大家閨秀,基本上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方式,雖然富貴,偶爾想起外面的世界,還是覺得有些無聊和煩悶。
這也就是當初聽說要搬進大觀園裏去住,她們爲什麽那麽興奮了。
終于可以有一片更大、更美的天地可以任由她們暢遊了。
但是大觀園雖大,對比起京城之外,還是太小了……
其實黛玉還好,到底兩度入京,也算是見識了一些沿途的風土人情。
但是對迎春、探春、惜春三個來說,就太慘了。
她們長這麽大,就沒有出過京城的地界。
甚至,連僅有的兩三次出去京郊,都隻是陪着賈母出門燒香請願之類的……
所以,聽聞湘雲的話,如何能不動心?
她們也知道湘雲爲什麽會這麽說,記得春天的時候,賈寶玉似乎就說過,有想要帶她們出門去郊遊的打算。
那次未能成行,這次要是……
不過,随着思索的越多,她們眼中的意動之色就慢慢下去了。
終究隻能說說,以她們的身份,真要去莊子上,有着太多不便。
最重要的是,二哥哥看起來那麽忙……
湘雲看着大家的面色,慢慢的也洩氣了。
好在她很會調整心思,不行就算了,于是爲了打消因爲自己的話給大家帶來的消極情緒,她主動笑道:“二哥哥都出京這麽多日了,也不知道多早晚回來,難道他要在外面待半個月?”
卻沒想到,她這麽一說,衆人更是默然。
大皇子的停靈日滿了之後,賈寶玉也随行送大皇子的遺體去了皇陵,這都去了近十日了。
他不在家的這段日子,整個園子,都顯得沉悶了不少。
大家連走動似乎都少了。
賈母坐在她們的上首,她們一說起賈寶玉,賈母也就聽見了。
她偏頭問王夫人:“寶玉可說了什麽時候回來?”
王夫人回道:“前兒傳了信,說是就這兩日就可以回來了,具體的也不知道。這些日子,外面有些亂糟糟的,也不好派人出去打聽。”
賈母皺眉想了一想,沒說什麽。
便在此時,下人說那個劉姥姥來了,賈母這才打起兩分精神,朝着走道那邊望過去……
……
劉姥姥拉着闆兒,亦步亦趨的跨進王熙鳳的小院。
雖然這個院子她不是第一次進,但是卻感覺陌生無比。
因爲和上次完全不一樣。
上次來的時候,這裏雖然氣派好看,但是,卻沒什麽太多人。
今兒這一進門,就差點被晃花了眼。
到處都是花紅柳綠的人,台子上,還有好些活潑跳動的戲子們,唱着戲,敲着鑼……
她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麽繁華富貴的場面。
“姥姥,這邊。”
随着平兒的指引,劉姥姥來到那最前面,在一些更好看、漂亮的人面前站住,擡起眼睛,往上面那麽一瞟。
那中間坐着的,一位鬓發如銀,面目和善,看起來就十分尊貴的老太太正打量着她。
幾乎不用想她就知道,這就是傳言中賈家那位最尊貴的老祖宗。
因此立馬拉着外孫跪下道:“民婦見過老太太,見過各位太太小姐,祝老太太多福多壽,吉祥如意,祝太太小姐們也多福多壽……”
聲音有些哆嗦,不過,手下還是掌控着外孫闆兒,不讓他亂動亂看。
随即就聽見一道與她一般老沉,卻顯得中氣十足的聲音:“老人家不必多禮,快起來吧。”
劉姥姥這才起身,縮着脖子,看向賈母。
隻聽賈母的聲音,她便大膽猜測平兒等人沒騙她,賈母應當是個随和的人。
“老親家今年多大年歲了?”
“回老太太,我今年七十六了。”劉姥姥一聽賈母叫她老親家,頓時有些受寵若驚之感,慌忙答道。
“竟七十六了……”
賈母上下打量了一下劉姥姥,而後笑與身邊的薛姨媽道:“以前她們都說我多福多壽,我還差點就信了,如今看看人家,比我還大這麽幾歲,看上去還這麽健朗。”
薛姨媽則笑回:“老太太說笑了,老太太看起來也很健朗,我們都隻想着,要是到了老太太的年紀,面色還有老太太一半紅潤就好了。”
賈母笑着搖搖頭,複看了劉姥姥一眼。
别的都還好說,莊稼人,看起來确實粗糙的很,但隻人家一頭頭發大多還是黑的,她就比不過了。
也不多說,看劉姥姥有些站立不安,她就笑道:“老親家難得上門一趟,正好今兒是鳳丫頭女兒的周歲禮,她也算是你的後輩,你既然趕上了,也坐下喝一杯酒吧。”
說着,招呼丫鬟們另添桌椅。
劉姥姥卻驚喜的問道:“二奶奶都得了一位小姐了?”
說完便知道自己說了廢話,讪讪住嘴。
見那邊丫鬟們已經把酒桌擺好,更是顯得窘迫異常:“來的匆忙,也沒來得及給姐兒準備賀禮,我這老臉本來就丢盡了,哪裏還好意思坐下來吃酒……”
她左摸摸,又摸摸,似乎身上有些東西,隻是不好意思拿出手。
賈母則笑道:“無妨無妨,我們家都不講究這些的,你瞧我,今兒也是空着手就來了,鳳丫頭也沒說把我攆出去呀。
你老隻管坐着喝酒,等喝完了酒,你到我那屋裏去,咱們兩個老家夥好好說說話。”
“老太太既這麽說,少不得,也隻能老臉皮子厚的,向二奶奶讨一杯酒喝了。”
劉姥姥轉身讪讪的看着王熙鳳。
她眼睛還好,一眼就看見坐在邊上的王熙鳳。這裏除了周瑞家的還有平兒,就隻有王熙鳳她略熟些。
王熙鳳眼睛一揚,“您老人家隻管坐,說那些外道話做什麽。”
如此,劉姥姥才算心安,對着上方的賈母、王夫人以及黛玉等人全部彎腰點頭的一禮,這才拉着木呆呆的闆兒,在丫鬟的指引下,來到旁邊坐下。
賈母始終笑看着。
她是發現,這個老婦與旁的那些粗鄙蠢婦似乎有些不一樣。雖然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粗陋之人,但是從她進門到坐下,一舉一動,竟然還顯得頗爲“知禮”的樣子。
雖然她的禮,有些不倫不類,倒也令人覺得好笑的同時,未曾心生反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