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之宴,并無太過可描述之處。
她一人獨坐,鳳姐、李纨等人親持羹把盞。
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三人坐另一席相陪。
賈寶玉和姐妹們又坐一席,不過他們的席面上就隻有些許點心、茶水,連一樣菜色也無。
也就是說,他們連和元春一起用飯的資格都沒有。而且,這并不是宮中差人的安排,而是賈府自身如此安排。
元春顯然亦對這樣的筵席沒有意趣,隻略略吃了兩口,便命撤下。
于是秦氏親自捧來漱甕,元春漱了口,之後元春就命擺上文房四寶,将自己之前所見之處,擇其喜愛者賜名、賜聯。
有鳳來儀(注意,這些隻是軒館内正屋門上的匾額,非地方名字)因其内多斑竹,故賜名“潇湘館”;
紅香綠玉之前已改做怡紅快綠,現賜名“怡紅院”;
蘅芷清芬賜名“蘅蕪苑”;
杏簾在望賜名浣葛山莊;
另有賜“綴錦閣”、“廖鳳軒”、“紫菱洲”等名,“梨花春雨”、“桐剪秋風”等匾額,不可勝舉。
最後,爲整個園子書題一絕雲: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賜大觀名。
至此,大觀園之名誕生。
又将正殿賜名“顧恩思義”殿,并題一聯:
天地啓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披恩榮。
僅此一詠一聯,便可看出,元春才情,遠在三春之上。讓賈寶玉不禁想起前一世當中,元春的判詞: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前一句好理解,不過贊其容貌才情,雲迎春三姐妹皆比之不過。後一句雖然不太好理解,但總不是好的預示便是,也可由此推測元春最後不好的結局。
一個肩負家族榮辱興衰,且容貌與才情勝過三春姐妹的一代貴妃,最後也隻能在那清冷的深宮中,孤獨的死去。
令人悲傷歎惋。
想到這裏,賈寶玉更加能明白,元春今夜爲何屢屢動情、痛哭。元春在宮中的日子,定然是不幸的。
賈寶玉不由又想起那位葉皇後,雖然她總以端莊和高貴的姿态出現,但是多見她幾次,賈寶玉總能在她身上,看見孤寂和落寞之感……
若是他的感覺沒錯,那麽從皇後和元春這兩位宮中絕對尊貴的人來說,她們都過的不如意,那皇宮當中上萬的年輕女子,她們又過着什麽樣的生活?
這些賈寶玉都無從知曉。
他也做不了什麽,甚至就連他的姐姐他都幫不了,隻能心中暗想到,今夜盡力讓元春過的高興一些。
元春寫完最後一聯,見衆人對之贊不絕口,因謙遜道:“我素乏捷才,也不擅長吟詠,今夜聊以塞責,不過是充于其數,不負斯景斯園而已。
況且我素所知,家中姐妹、弟媳多有才情者,不如趁此良辰,皆按自身才之大小,随意擇園中一處景緻,作成一匾一詠,與我一觀,倒不必爲我微才所縛。”
彼時顧恩思義殿内,筵席早撤,又搬了許多桌椅條案、筆墨紙硯進來。姐妹們原本都靜候着,此時聽到元春果叫她們作詩,都有些躍躍欲試。
元春又看向賈寶玉,笑道:“寶玉本爲讀書士子,又擅長吟詠,自然和她們不一樣,需得多作一些才是。”
賈寶玉遙遙一笑:“姐姐有何要求盡管提來,隻是到時候若作不出來,姐姐可得爲我保密,不要宣揚出去。畢竟小弟我在京中,還是頗有名氣的。”
元春一聽,隻是喜笑顔開。
“你放心,自不會故意刁難于你。因這園中景緻,潇湘館與蘅蕪苑二處我之最愛,次之怡紅院、浣葛山莊,此四處當爲園中四絕。
你便以此四處,各作五言律一首,可使得?”
元春确實沒刁難的意思,不限格律,自沒什麽太大的難度。
不過賈寶玉還是裝作一副爲難的模樣:“小弟盡力……”
于是走到已經在開始動手的姐妹們面前,插了一個位置。
給景緻題詠,隻要是學過詩詞格律的人都會。況且今夜又非爲揚名,隻爲家中作詩取樂,因此所作隻需要押韻,多少有點意思在裏頭也就行了,如此小打小鬧自然難不倒賈寶玉。
回想潇湘館中的景緻,随意一思,一首清新格調的五律便已經出爐。
擡頭一看,黛玉已經收筆,正百無聊賴的在偷瞧他。寶钗也拿起自己的稿紙輕輕一吹,顯然也已經作好。
賈寶玉心頭一動,故意對黛玉打了個眼色。
黛玉本來在賈寶玉看向她的時候就别過頭去了,後來瞥見賈寶玉給她使眼色,她又訝
然轉頭,雙眉緊蹙,疑惑的看着賈寶玉。
等到看見賈寶玉給她做口型:“杏簾在望……”
她瞬間明悟:二哥哥這是叫我幫他替作一首!
她頓時來了精神。
原來黛玉自诩才情高于衆姐妹,之前元春作詩的時候便猜到元春會讓她們也參與。
她當時便下決心,定要大展其才,将衆人壓服。
要是連賈寶玉也壓過,那她肯定會更高興。
可惜,元春最終隻命她們作一匾一詠,如此,她也不好違命多作,因此就随意作了一首了賬,心中正不得勁兒。
她看賈寶玉之時還在想,也就是你親姐姐,才讓你格外展才。要是她是我姐姐,我也能作四首出來,且未必沒有你好……
如今見賈寶玉主動讓她機會,她自然高興起來。
細細思索一番,一首别出心裁的五律頓時躍然紙上。
趁着衆人不備,她悄悄将稿紙揉成一團,丢到賈寶玉的面前……
賈寶玉此時才将蘅蕪苑一首作好,猛然發現飛了個紙團過來,他自是一把抓住。
擡眼一看,衆姐妹們都已經收筆,都看着他們的小動作偷笑。
二哥哥林姐姐他們真大膽,當着娘娘的面居然敢公然作弊……
其實哪裏隻是姐妹們看見了,上面賈母等人甚至元春都瞧見了。
元春微微一笑,自不在意,隻是命探春将她們的題作先拿上去……
探春就把她們五姐妹外加李纨的作品給元春呈上。
這邊賈寶玉看了一眼黛玉的小抄,發現竟是很熟悉的一首,他心道了一句世界真奇妙,然後就準備謄錄。
忽見寶钗微微揚着脖子瞄黛玉的小抄……
賈寶玉便多心了,覺得寶钗這是在暗示他,他便一邊謄錄,一邊偏頭小聲道:“寶姐姐,我還差怡紅院一首,不如姐姐替我作了吧。”
他覺得他這麽做是爲了公平起見,一碗水端平。
寶钗一愣,立馬回道:“你自己作不行啊……”
寶钗又非黛玉,她隻是純粹的好奇才偏頭瞧的,哪裏是賈寶玉想的那樣。
賈寶玉見寶钗拒絕,且臉上并無作僞的表情,他才知道自己誤會寶钗“吃醋”。不過話已出口,自沒有收回的道理。
“那個,我才盡了,一時也想不起别的來,求姐姐幫個忙。你看林妹妹都幫我……”
許是戀愛中的女子智商會下降,寶钗一聽,竟信以爲真。
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元春正在認真的觀看她們的詩稿,無暇他顧,這才平複了一下心境,想了想,提筆随意作了一首。
雖然元春早有聲明:不必爲她微才所縛。
但是寶钗卻不欲張揚,行“功高震主”之事。便是連她之前那首都是謙虛之詞,所以她給賈寶玉作這一首,也不過普通之作。
賈寶玉見寶钗寫好了也不給他遞過來,就這麽放在她自己面前。他笑了笑,毫無顧慮的拿過來,當着衆人的面開始抄錄。
相比寶钗和黛玉的心思,他就随意多了。好與不好他皆敢謄錄。
因爲他知道,元春也不會在意這些。她在乎的是,今夜可以和家中兄弟姐妹們共所同樂!
上方,元春将李纨、寶钗、迎春、黛玉、探春、惜春六人的詩稿挨次看完,擡頭笑道:“果然薛、林二妹之作與衆不同,非餘姐妹可同列者。”
對于元春這個評價,也沒有人不服。
寶黛二人才情比其他人高些,大家有目共識之事耳。
“寶玉,你可作好了?”
元春将寶钗等人的詩稿收起,然後笑問賈寶玉。
“就快了。”
賈寶玉三五下把寶钗替作的“怡紅院”一首抄錄好,略等筆記幹了,便給元春送過去。
元春笑着一張一張拿起來看,一邊看一邊含笑着誇贊一兩句。
待看到杏簾在望一首之時,她鳳眸一張,笑道:“這一首心思巧。”
說着,輕聲念了出來:
“杏簾招客飲,
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
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
十裏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
何須耕織忙?”
笑了笑,元春将後面一首一并瞧了,然後笑向衆人道:“這杏簾在望一首,當爲四首之冠。”
說着,便命将之前所賜“浣葛山莊”之名廢除,改做“稻香村”。
然後将所有詩稿傳給探春,讓探春等抄錄一份給賈母等人瞧,另叫賈寶玉抄錄一份傳遞出去,給賈政等人瞧。原稿她卻要自己收起來,以備帶回宮去。
卻說黛玉在聽見元春誇贊杏簾在望一首比賈寶玉其他三首好,自然也就包括了寶钗所作那首。還因此把杏簾在望的名字都改了,她心中自然十分高興。
因此十分得意的給了賈寶玉一個眼神:皇帝還封你進士出身呢,作的還沒我好。
賈寶玉莞爾,悄悄對她豎了大拇指:你牛,下一個狀元是你的了!
黛玉幾乎秒懂賈寶玉之意,頓時吃羞了,低下頭來,臉紅紅的,煞是好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