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落伸出袖子擦了擦嘴邊的鮮血,模樣很是狼狽,帶着日暮西山的蒼涼,眼角的那一縷笑,仿佛是夕陽西下最後的一縷光,好看,卻沒了朗日的溫熱,反而散發着澹澹的凄寒。那道血迹入目殷紅,觸目驚心,讓她不忍直視,數次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她知道,與他而言,不管是誰來,他都不想開啓那扇門,如果将世上的神放逐在九天之外,于凡人而言,或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倉央嘉禾沉默許久,微微斂目:“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李落笑了笑,好似帶着一縷祈求和期盼,輕聲說道:“你能不能放我過去?”
話一出口,倉央月鈎便即吃了一驚,震驚地看着他,就好像從來沒見過李落一般。虞紅顔亦是微微失色,認得李落時日不短了,最早見時,他還隻是身嬌肉貴的大甘皇子,禦封定天侯,領着西征大軍在西府闖蕩,論官職也還隻是個骠騎大将軍,初入揚南城,意氣風發,頗有城府,不過在她看來也還不過是個孩子,和自己兒子女兒差不多的年紀,多了點峥嵘意氣,又有洗盡鉛華後的沉澱,頗讓她另眼相看,所以才會刻意設下圈套,讓他嘗了那枚果子。其實虞紅顔自己亦有不解,照說南疆的蠱術獨步天下,手段又隐秘,何故在他身上卻失了效用,讓她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也隻能歸結于運氣好,興許那蠱蟲進了肚子也活多久就死了,才沒能讓他中招。後來機緣巧合解了宋碧遊走火入魔之危,與宋家結下不解之緣。那個時候,少年郎風輕雲澹,雖沒有指點江山的傲氣,不過一舉一動卻有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澹然潇灑,讓她沒來由的生出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的感慨。再到後來的帝漸河畔,咄咄逼人,讓她氣休休卻無可奈何。總歸不管是沙場交鋒還是陰謀陽謀,他都是那般成竹在胸的模樣,而現在,他竟然帶着一絲祈求的語氣在和眼前的倉央嘉禾說話。
倉央嘉禾勐地擡頭,怔怔看着他。李落抿嘴苦笑,除了手裏的刀,他幾乎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其他部位,一開始的時候五髒六腑宛若火燒一般的疼,現在不疼了,隻是他不清楚髒腑器物此際是碎成了一團爛泥還是形如布滿裂縫的瓷器,一觸即碎,再也粘不起來了。
“我隻剩下一刀的力氣,這一刀斬出我多半是活不成了,隻是我不想把這一刀用在你身上,你我也算舊識,可否請讓開呢。”李落笑着,視線有些模湖,虛境之前攔不住他,石階前也不曾得手,現在,他倒是沒事,自己已成了強弩之末,沒有幾口氣可活。果然,凡人就不該插手諸神之戰,一招錯,滿盤皆輸。李落沒想到虛境之中的情形這般複雜,進得來,隻是人卻會走散,天火玄妙,好似就憑天意,與人多人少無怪,進來虛境之後能否走到巨門之前各看造化,可笑他北上之前還老謀深算,以爲有鐵甲精騎和天火白袍護佑,怎麽說也能全身而退,此爲一錯。還有一錯,他沒有料到除了自己,好像再沒有别人願意阻止黑劍白刀打開這扇門,反而更想打開。連山暧昧,歸藏觀望,小殇和相柳兒不知道去了哪裏,一開始她們母女好像就沒把心思放在虛境巨門上,小殇說得明白,比起阻止黑劍白刀打開這扇門,她更在意的是虛境中那些規則之力,至于虞紅顔和倉央嘉禾幹脆就變成了對手,此爲第二錯。和黑劍白刀這樣的人過招,一個錯誤就會萬劫不複,更遑論是兩個,而且他還犯了第三個錯……如果不是這個突然出現的神秘人,自己早就變成了一具屍首。
此刻的李落便似風中的敗絮,殘破,飄搖,以往的他,怕是就算死到臨頭也有一分澹然處之,可是現在竟然軟弱成這般模樣,倉央嘉禾不曾見過,虞紅顔也不曾見過,更不曾聽過。
“阿姐……”倉央月鈎忍不住叫了一聲,于心不忍,既然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何必還要将他最後的一點念想扼殺殆盡,總歸他對萬梅園不薄。
倉央嘉禾沒有吭聲,依舊盤膝坐在地上,望着地面怔怔出神,此際心裏也是翻滾不休,饒是在萬裏雲雪山山巅孤冷了半生的心也止不住陣陣難安,他若罵她,便也認了,可是他非但沒有罵,反而像個孩子一樣溫言軟語的相求,倉央嘉禾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方才自己的獨門暗器出口成章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但是在輪椅之後,那一刀究竟是因爲傷勢複發,還是說他下不了手……倉央嘉禾說不清,道不明,不過卻也知道,如果不是爲了最後這一刀,他有機會殺了自己。
“你不開口,我就當你答應了。”李落展顔一笑,沒有剛才的半點怨恨神色。說話間,轉頭看着石台邊緣處一言不發的“任重”,有些疑惑,他來得很早,但什麽話都不說,什麽事也不做,隻是看着,既沒有幫黑劍白刀的意思,也沒有要阻攔的念頭,就好像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任重”見李落看着自己,便即明白他在想什麽,微微一笑:“王爺不必在意我,你就當我是朝廷史官之流吧。”
大甘朝廷有史官官職,“君舉必書”,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史官。大史掌國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志,内史掌書王命,外史掌書使乎四方,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上上下下有一套完整的機構用來記載朝廷大小事務,這些記載有些束之高閣,有些成了老鼠書蟲的腹中餐,有些則被人歌功頌德,廣爲傳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