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淚用腳勾着剩下的半根藤蔓,輕飄飄将這名草海将士放在地上。谷宸顧不得驚訝她的輕功身法,幾步沖到那名草海将士身前,低頭一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寒氣。那名草海将士雙目緊閉,臉色赤紅,仿佛要燒着了一樣,不過短短幾息光景,竟然已是昏迷不醒。
有将士扯開捆綁在他身上的藤蔓,很緊,用刀隔斷才勉強從這名草海将士身上取下來。忽地,有将士驚呼一聲:“這是什麽!?”
諸人定睛望去,隻見那根藤蔓尚算細滑的枝幹上長出了無數細小宛如毛發一般的東西,像是才剛生不久的根,而這些根,透過草海将士的铠甲,刺進了他的血肉之中。
幾乎是一瞬間,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這片林子非但是活的,而且還是一座吃人的山林,難怪如此的絢麗奪目。
李落雙目收緊,心頭一沉,看着這根藤蔓的模樣,他便想起了當年在北府林山縣深山之中,流雲棧被柘木合圖暗算,險些被人當成祭品血祭了那朵古怪的石頭花,當初也是這般,無數吸血的發毛紮根進了身子裏,望之生寒。
“這地方,不能留吧。”谷宸僵硬地看着李落,露出一絲苦笑。
留?留下來等死麽!風狸白了一眼這個空有一副皮囊,但是沒腦子的草海将領,就這轉眼的工夫,林子裏能動的枝幹藤蔓更多了,再等下去,四面楚歌,想走都走不了。
一滴血,從負傷的草海将士身上滴落,不偏不倚掉在一株半尺高,開着明黃色花朵的野花瓣上。花瓣很滑,血滴沒有停留,一直滑落到了花朵最底部,花蕊抽出來的地方。花蕊細細小小,毛茸茸的,一共有十餘根,原本隻是擠在一起,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彼此依偎着,和和睦睦。就當那滴血落下的瞬間,那些花蕊仿佛瘋了一般朝着血滴撲了過去,所謂惡狗撲食也不過如此。争搶之際,竟然還有花蕊對身邊别的花蕊下毒手,沒有嘴,沒有手腳,那些毛茸茸的細小絨毛此刻都變成了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刀子,狠辣絕情地刺進了離自己最近的同伴身體之中,很難想象一個眨眼之前這還是一朵人畜無害的花!
最後,隻剩下一根花蕊,原本的明黃色蕩然無存,此際那滴鮮血已經被它吞食了進去,整個花莖染成了血紅的顔色,雖然很小,不過半寸而已,但是卻讓周遭衆将遍體生寒。
這滴血從草海将士身上滴落到被最後這根花蕊吞噬一空,前後不過十幾個彈指而已,卻讓一衆将士生出一種旁觀虎鬥的感覺,寥寥幾根花蕊,單薄,稀疏,不想竟然能爆發出一股在戰場上也不多見的慘烈和狠絕,兩軍相争,你死我活,莫不過如此。
李落額頭上滿是細汗,戰場厮殺他見得多了,此間衆人裏除了谷梁淚和風狸,其他人都是在沙場摸爬滾打,死裏求生的。說起戰場,從古到今不管是文人墨客還是史記丹青,都留下了數不盡的絕唱詩句,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他更喜歡一首古詞:萬馬不嘶,一聲寒角,令行柳營。見秋原如掌,槍刀突出,星馳鐵騎,陣勢縱橫。人在油幢,戎韬總制,羽扇從容裘帶輕。君知否,是山西将種,曾系詩盟。
龍蛇紙上飛騰。看落筆四筵風雨驚。便塵沙出塞,封侯萬裏,印金如鬥,未惬平生。拂拭腰間,吹毛劍在,不斬樓蘭心不平。歸來晚,聽随軍鼓吹,已帶邊聲。
那些詩詞裏,都是醉裏挑燈看劍的豪氣,或有夢回吹角連營的怅然。所謂戰,記得的,見過的,旌旗獵獵,戰鼓雷鳴,虎狼之師,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在那些詩句和史記中是何等的蕩氣回腸,陰謀陽謀,爾虞我詐,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讓無數人在夢裏魂牽夢繞,久久不能平息。從軍的日子久了,李落便也知道戰争遠不如書上寫的那麽磅礴,那麽有讓人氣血上湧的英雄氣概,當然這樣的場景也是有的,但是除卻這些,還有枯燥,還有日複一日一伍将士守着哨所看盡邊關的春夏秋冬,很多熟悉,他們熟悉的并非是自家營裏的将軍,而是對面城樓裏的敵兵。
仗,其實不打也挺好,軍功少了點,但好賴能活着回去。李落一直記得卓城城南小巷子裏的那碗面,那個老伯的兒子守過邊塞哨所,也不知道這些年過去,他有沒有活着回去,如果回去了,也許現在的他能靜得下心來,守着他父親操勞了一輩子的面攤。
自那之後,李落知道一個人能守住的東西其實不多,而戰場上也不都是書卷裏記載的那些悲壯激蕩,隻是在文字下,一間小小哨所,三五個卒子,夜以繼日的守邊,寫下來總歸沒有什麽人願意看。
但是眼前這一朵小小的花,竟然撕碎了所有李落看過的辭藻粉飾,戰,不管名分,不論對錯,不說得失,其實到了最後就隻剩下生和死,殺光對手的最後一個人,不管名分是什麽,誰對誰錯,得道還是失道,便是勝了,就像那根最後剩下的花蕊。
“帶上他,馬上離開這裏。”李落沉聲喝道。谷宸也不多說,将那名草海将士扛在肩上,疾步往原路退去。
藤蔓和樹動得都不快,林海之中雖然危險,眼下看來似乎不怎麽緻命,但是他們都忘了一件事。淡淡的血腥味從那名草海将士身上飄了出去,還有幾滴随着谷宸進退被抖落到地上,一息之後,無數枝條藤蔓仿佛瘋了一般,從四面八方擠了過來,前後左右,頭頂還有腳下,當真應了一句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李落揮舞着曉夢刀,将襲來的枝條斬落,此刻苦了谷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