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當真不簡單,李落看着身前相柳兒的背影,心裏不禁湧起一陣陣無力之感,她似乎什麽都沒做,又好像什麽都做了,幾經飄搖,草海終還是握在了她的手中。
“撥汗,好久不見。”壤驷寒山抱拳一禮。草海的禮數不如大甘繁多,如果是在大甘,隻要不是戎裝在身不便見禮,那行禮須得下馬,在草海就無須這些繁瑣客套,馬上馬下并無說辭。壤驷寒山來得早,下馬等候,一來可以叫戰馬歇一歇,二來雖說草海中人自幼都有在馬上睡覺的本事,但是若是坐得久了,屁股也難受,到底還是腳踏實地來得舒服些。
所以壤驷寒山和壤驷葵是在馬下行禮,相柳兒沒有下馬,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倘若沒人說話,倒也沒人覺得突兀,相柳兒回禮,而後骨雅衆人再上馬随行也就是了。但是李落看着眼前的壤驷寒山和壤驷葵,猶是壤驷葵,原本隻是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姑娘家,這才不過年餘光景,竟然憔悴單薄如斯,發梢枯黃,臉上也帶着疲倦之色,如雪肌膚已見暗沉,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最叫他五味雜陳的是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亦罩上了一層淡淡的渾濁。如果壤驷阙說的是真的,十九年的輪回很快就要落在這個女子頭上,現在的她知道自己将要面臨的結局麽。
李落不知何故,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讓他也覺吃驚的怨氣,不等相柳兒回話,翻身下馬,向壤驷寒山抱拳一禮,朗聲說道:“寒山王,别來無恙。”
壤驷寒山一愣,看着李落,眼中閃過一絲暖意,和聲應道:“王爺,好久不見了。”
李落下馬,大甘衆人也盡都下馬一禮,雖是半禮,但也不失禮數,除了須得戒備的将士和那些鐵甲精騎。
眼前一幕有些詭異,此行北上李落所轄之衆人數不多,隻有萬餘上下,相柳兒倒是足足帶夠了十餘萬騎兵将士,一路走來,彼此相安無事。許是李落與武尊一戰,又或許是相柳兒叮囑過,不要把他們當成異族外人,草海将士對大甘中人都很客氣,少了戒備,多了幾分親近,猶是狂鷹時常進出大甘軍營,人亦豪邁不羁,和李落帳下中軍騎将士沒幾日便熟絡起來。若有外人從營外看,很難發覺這支大軍之中還混着一批天南來客。
但是這一下馬,卻将草海與大甘突兀的顯于骨雅衆人眼前。下馬是禮,但是這個禮是骨雅族人恨不得千刀萬剮的李落給的,而本該視骨雅爲聖族的草海将士卻沒有一絲動靜,隻因爲陣前的那道人影一動不動。
心裏不是滋味的不隻是骨雅族人,還有壤驷寒山和壤驷葵。相柳兒銀牙緊咬,扭頭望着李落。李落視若無睹,看也不看她一眼,隻是平靜和暖望着臉色微變的壤驷寒山和壤驷葵。
相柳兒回過頭,握着馬缰的手因爲施力而變得青紫,她知道他是故意如此。相柳兒深吸了一口氣,終究還是沒有下馬,既然他也這樣,那便叫自己當這個惡人吧。
“撥汗。”斛律封寒小聲喚道。
“進山!”相柳兒幾乎是咬着牙吐出兩個字。壤驷寒山茫然不解,但也猜到李落和撥汗之間定生罅隙,因何緣故不得而知,隻是平添了幾分憂慮。
等骨雅衆人上馬之後,李落這才躍上馬背,仍舊沒有多看相柳兒一眼。一場重逢,不鹹不淡,隻叫氣氛變得更加古怪。
落腳的地方還在前次來時所居之處,離鷹鳴角不算太遠的山坳之中。登山而上,樹有新枝,草有新芽,不過卻還能見到當初那場迷霧漫過鹿野那伽的痕迹。一棵樹,枯了枝頭,從半腰抽出新枝,若是一株兩株也就算了,一連一片山皆是如此,枯木逢春也抵不過滿目瘡痍的凄涼,再要返青,少說也須得三年五載。
草木還算好,三五載就能煥發新意,但是人卻不能。骨雅傷了元氣,也許三五十載之後都未必能恢複到當初的模樣。這場霧,帶走了不少骨雅族人的命,也帶給了本不該出現在骨雅一族身上的暮氣。
他們原本是草海最驕傲的一部,守着鹿野那伽山,守着這道屏障,山是他們的根,也是他們的魂,骨雅一族的驕傲本就是立在那道已經消逝在歲月裏的祖訓之上,慢慢的,他們其實守的不是這座山,而是他們的尊嚴和身體裏的那根骨頭,能讓他們挺胸擡頭,直面草海南北而引以爲傲的骨頭。
但是現在這根骨頭被相柳兒打斷了,而他自己亦是幫兇。雖然骨雅族人,連同壤驷寒山兄妹在内,他們的身子依然直着,但是撐着他們的那根傲骨卻已經折了,稍稍一壓,原本挺直了千年萬年的腰也會折。
煥發生氣的骨雅族落,升起的袅袅炊煙,落在李落眼中,不過是苟延殘喘的蕭索。
也許那場霧從來沒有從鹿野那伽山上退去過,隻是換了個模樣罷了。
山巅的冷月要比在山下看着的時候更亮,更近,也更容易看到那輪圓月上的黑色斑點,離得遠的時候,總覺月如水,波光無暇,但是離得越近,就能看到所謂無暇之物也不外如是。
這塊石頭還在,當初在他身邊還有血璃,如今血璃不知去處,興許已經回去極北,就是不知道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她會說什麽,或者幹脆什麽話也不說,拎起劍就向自己砍過來。
月沉的地方,就是極北深處。李落一直不知道極北夜空的三輪圓月從何而來,而眼前看到的這一顆,當它沉入極北深處時,會不會遇見那三輪圓月。
終于要踏進極北深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