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淚雖然很少與他過招切磋,但眼界不凡,先前時多少能看出他的虛實境界,但是自從十萬大山中回來之後,她就再也看不透了。今日他戲弄這頭毛驢,說出來似乎沒什麽出奇,反而有些無聊,但是隻有到了她這般境界才知道其中的玄妙。方才他不動聲色就能讓毛驢走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所用便是武道巅峰境界的域,而能這樣信手拈來,不溫不火,她做不到,隻怕這個江湖上能做到的人也絕無僅有。
等見過李落施展域之後,谷梁淚也不禁懷疑起來,武道一途的盡頭會否不隻是一個域,域之後是不是還有别的境界?山外青山樓外樓,或許他在天火秘境中已經觸碰過。
小氣!看到了藏着不說,生怕又打不過我麽!谷梁淚皺了皺好看的鼻子,暗暗诽謗了一句。
雪比剛才要大,雪花舒展了些,略見輕靈,至少能在空中飄舞一番,不像清早那樣宛如細小的鹽粒,沒有半點美态的從半空中一頭紮在地上。雪花也變大了,江岸邊那些花船在挂滿白绫的楊柳枝和漫天飛雪背後也變得時隐時現起來。
這樣的下雪天,猶是氣溫驟變的時候,人最不耐冷。船上不比陸地,生火取暖都不方便,這些女子真能受得了這份苦。李落沒說,她還當這些月下春江的女兒家長年累月都住在花船上,自然稱奇,不管怎麽說這些人大多都是尋常百姓而已,身負武功的并不多,又不是東海琮馥和她那些弄海的兒郎,能在風尖浪頭上睡覺就和呼吸一樣平常。換成常人,就這樣搖來晃去,莫說吃飯睡覺,能站穩身子都不易。
谷梁淚頗有感慨,月下春江的索水仙子的确不是什麽人都能當的,這樣的日子,說出來好聽,但過下去确也難熬。
再有不遠就是月下春江,船很近了,風雪之中能聞到淡淡的胭脂香味。據說在月下春江一帶的江水之中有一種魚,蒸熟之後有不同于别的魚的香氣,有吃過的人說像女兒家身上胭脂香料的味道,還有些好色下流胚說是奶香。魚很不常見,一尾動辄就要數兩銀子,品相好的還要更貴,李落沒吃過,不過章澤柳吃過好幾次,照他說這魚确實很香,肉質鮮嫩,的确有那麽點意思。至于魚的模樣,做熟了之後看不太清,好像和尋常鯉魚鲫魚也差不了多少。
李落聽了倒也沒說什麽,興許是索水裏的魚沾染了花舫上姑娘洗漱傾倒進河裏的水,多了點脂粉的味道,也沒什麽,最多不過是喝了點姑娘家的洗澡水而已。說者無心,聽者不知道是否有意,但是自那之後章澤柳就再也沒有吃過月下春江的香魚,哪怕不用他掏錢的也不吃。
這都是成家之前的事了,成家之後章澤柳來月下春江的次數便少了許多,偶爾也會偷來,但卻從不敢在船上過夜。
李落來的次數更少,後來回卓城去過一兩次,再去時整個月下春江都驚動了,人前馬後俱有人恭迎,反倒沒了少年時偷跑去時的樂趣,更甚者有些無趣。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便是月春江三船之主,見了他也隻有跪拜的份,哪像少年時欲見柔月一面而不可得。
柔月之後的月下春江花魁聽說也有幾個,他見過妙音,容顔亦不遜色柔月。也許是先入爲主的緣故,他總覺得柔月之後,月下春江再無花魁,縱然美豔不遜色,總覺得還是少了點什麽。
以前總能聽到章澤柳嚷嚷,說卓城少了情懷,他還嫌棄他無病呻吟,如今想來莫非真叫這王八蛋說對了,難不成當真少了點這勞什子叫情懷的玩意?
不管缺的是什麽,變的又是什麽,月下春江總是回不去當初的模樣。
花船一艘挨着一艘,布滿了半條江面,給索水添上了一抹别樣的風景。谷梁淚從車廂裏鑽了出來,興緻勃勃地看着不遠處江面上停泊的船隻。映在雪下,愈發顯得這些船隻五彩斑斓,朦朦胧胧之中,确有幾分仙氣,索水仙子名不虛傳。
就在這時,忽然從路旁傳來一陣低沉壓抑的哭聲,是個女子。谷梁淚一怔,訝然望着李落。李落擡頭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道:“這哭聲……”
哭,常見,常聽,幾乎每個人都會哭,也曾都叫别人哭過。
哭有很多種。
凄切如水聲或絲竹聲,叫嗚咽。
聲而大而亮,多是哭給别人聽,叫啼哭。
一吸一頓的哭,叫抽泣。
聲音小,讓聽的人生出同情的好聽哭聲,叫幽咽,等閑常人很難哭出幽咽的哭聲,講究技巧,要練,最是能摧人心弦者爲最佳。李落知曉,要哭聲怎麽才能最打動人心,教坊裏可能沒有,但是當年雨花閣裏的的确确是有教這般的招數。
尋常百姓,遇難事,難受傷心,也就哭出個啜泣來。
哭不一定要有聲音,有聲音的哭也未必最傷心,比起痛痛快快的宣洩,那種壓抑着情緒的哭最能叫人肝腸寸斷。
走在路上,或許你會遇到一個人,淚流滿面,卻無聲息,仿佛是在用整個生命哭泣。敞開胸口的衣裳,讓風吹在臉上,吹在胸口;讓渾濁的眼淚湧出眼眶,沿着兩側的臉頰肆無忌憚地流到脖子裏,流到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