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仿照小聖賢莊,自然就離不開書香,李落還記着雪舟之名的由來,全名其實該叫釣雪舟,是上古時一個大賢給自己的書房自娛自樂起的名字,吹香也是同一個出處:小閣明窗半掩門,看書作睡正昏昏。無端卻被梅花惱,特地吹香破夢魂。
這個女子,也是個雅人。
李落把箱子放在院門前,拱手一禮就要離開,雪舟哎了一聲,讓吹香攔住他。吹香小兒心性,今個沒賺到零花錢的不快早就煙消雲散,這會拉着李落不讓他走,非要他拿了銀子再走,頗叫李落啼笑皆非。
吹香一邊千叮萬囑,一邊進了屋子裏取銀子,一路小跑。不好不告而别,李落在院門口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望着河面出神,就連有人走到身邊都沒察覺。
“雪小姐在嗎,我家玉樓公子求見。”
李落一怔,收回心神望去,離他不遠站着一個風度翩翩的富家公子,此刻也正一臉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爲什麽會坐在雪舟小築前,竟然還沒看到自己。
門後傳來一聲驚喜的呼聲,就聽吹香欣喜叫道:“小姐,謝公子來啦。”
“吹香……”美人一聲無奈的細語苛責,然後一道倩影出現在院門前,美目含情,柔而不媚,靜靜地看着台階下長身而立的公子。
“謝公子,你來啦,快請進來吧。”吹香探出頭,笑嘻嘻地招了招手。謝玉樓彬彬有禮地擡手一禮,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側身讓開的李落,拾階而上。吹香一吐舌頭,笑着說,“小姐剛從暖香閣回來,雇了挑夫搬東西。”說罷,将手裏的散碎銀子丢在李落面前,一邊擺擺手示意他快些走,免得讓謝公子瞧見不喜,至于雪舟,從見到謝玉樓的第一眼起,她便忘了自家的院子外還有一個陌生人。
四人進了院子,院門哐當一聲合上了。李落苦笑一聲,低頭看了看掉在腳下的碎銀子,大概有兩三錢,這已經不少了,就算是在卓城,這一趟最多也不過是幾個銅錢而已。
吹香給的銀子不少,不過在她們眼裏,自己恐怕比不上那位謝公子一根汗毛吧,所以才會不客氣地将銀子丢過來,不耐煩地讓他走。
李落走了,銀子放在門檻角落裏,緣來緣去,莫不如此。
盈袖城裏香飄滿城,但是沿河兩岸是不賣酒的,酒樓極少,就是怕酒香混了脂粉的香味,壞了香市的名聲。要買酒,須得去城東,那裏有十來個酒家,離城門不遠,如此一來就算有酒味也能順着城門逸出城外,不會沾染了盈袖城屬于胭脂水粉的香氣。
李落身上還是帶了些銀子的,沒有吃飯,他隻喝酒,喝悶酒,苦酒,殺人誅心的酒。這樣的酒喝起來最傷身,最傷人,也最容易醉。月已初上,那頭的香市還熱鬧着,而城東這裏就顯得有些冷清。李落醉意朦胧,步履蹒跚,也沒有找客棧住下,随意躺在一棵樹下沉沉睡了過去,好在天不冷,不至于凍着身子骨。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許是剛入睡,也許已經睡了很久,樹下的他突然抽動起來,那是一個夢魇,在睡夢裏,那個平凡而又睿智的中年男人一直在不停地重複着一句話:把字刻在石頭上!沒有血流成河,沒有伏屍千裏,沒有烽火連天,沒有屍橫遍野,什麽都沒有,隻有孤寂和沒有盡頭的絕望,那是讓人喘不上來氣的窒息。李落拼命地想睜開眼睛,從噩夢中醒來,可是卻怎麽也醒不過來。夢裏的中年男子不見了,他站在一個不知道是哪裏的界域,那是一片沒有生機,沒有變化,單調的更是沒有色彩的虛空,看不到人,聽不到聲音,卻有一行字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把字刻在石頭上!
李落怒吼,卻悲涼的發現喉嚨裏吐不出來一個字,仿佛有萬斤巨石壓在嗓子眼,沉、悶、讓他生不如死。
就在意識快要模糊的時候,突然周身一涼,隐約似乎聽到有人叫了一聲:“哎呀,有人掉河裏了。”
他是被一陣香味喚醒過來的,睜眼之後,看見了竹制的矮榻,上面蒙着一層輕紗,有淡淡的粉色,像是女兒家的閨房。身子下面的床很硬,硌的腰酸背痛,李落動了一下,頭疼欲裂,擡手揉了揉太陽穴,鼻尖忽然聞到一股酒香,味道頗濃,好像還是大甘有名的酒兵。扭頭看去,便見臨窗有一道修長的人影,斜靠在窗邊,一條長長纖腿垂地,另一條腿擡起屈收在窗台上,旁若無人的仰着颀長白皙的脖子,拎着一壇酒灌進喉中,姿态豪邁,頗有幾分翟廖語的模樣。
李落坐起身,窗邊那人回頭看了一眼,沒說話,又将頭别了過去,繼續喝酒。李落看了看窗外,才有魚肚白,時辰尚早,這麽喝酒倒是少見。
屋外有人進來,是個紮着兩隻小辮的小女孩,約莫豆蔻年華,似是那人的貼身丫鬟。進屋之後先看了一眼悶頭喝酒的人,再瞅瞅一臉茫然的李落,嬌嗔道:“小姐,天還沒亮,你又喝酒,身子還要不要了。”說完也不等那人回話,蹦蹦跳跳着來到李落身邊,歪着頭看他,“你醒啦。”
“嗯,這是哪裏?”
“這裏是小樓呀。”
“小樓?”
女孩點點頭,笑道:“我家小姐的閨房。”
李落一怔,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身上蓋的薄被做工細緻,淡雅素樸,的确是女子所用之物,低呼一聲,忙不倏便要起身下床,隻當他掀開被子的一瞬間,臉色便又一僵,嘴角微微抽動,看了女孩一眼,摸了摸鼻尖,赧然說道:“這是……”
“嘻嘻,我家小姐的衣裳,大小還合适,把你從河裏撈上來,衣裳全濕透啦,小姐說容易受寒生病,就替你換了幹淨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