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放下針線,放下上陽村,收拾了衣裳,要去找女孩。他在一旁看着女人收拾行囊,沒有幫忙,沒有阻攔,等女人收拾好了,問他:“你不去?”
“去了,能做什麽呢……”他喃喃自語,其實心裏還是放不下那座茶山。已經有好幾年了,他沒有去過一次。
女人沒有埋怨,沒有哭鬧,沒有說什麽,就這麽背着包裹一個人離開了上陽村,走的那天,雪還沒有停。
這次,他還是站在杏樹下看着女人越走越遠,直到背影消失在漫天大雪中。他去了酒館,酒館裏除了掌櫃,老殷也在。
“吃面?”掌櫃問。
“喝酒。”他說。
掌櫃的沒有再問,燙了一壺酒,拿了三個酒碗,三個人圍着一張桌子,一句話都沒說,就喝酒。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歎息一聲,低下頭,拿起酒壺搖了搖,卻發現,酒已經沒了……
這一夜,他無眠。
這年的梅花開的時間格外的長。
花果然開了,比往年時節還要豔,還要翠,不過隻有他一個人看着滿園的花草,再沒有人圍着他說說笑笑。
院子冷清了,一同冷了的還有他的心。
他還是沒有再去攀上茶山,每日裏爲了生計奔波。和他差不多年紀的村民好多已經帶上了孫兒孫女,小陽溪又換了一撥戲耍打鬧的小孩子。這一茬的孩子更鬧,惹得老殷火氣大了好多,說是娃兒們驚了他的魚。
可是不管怎麽釣,老殷的魚簍裏總是空的。
艱辛的生活讓他早早駝了背,胡子也很少刮,一臉的滄桑,其實他還不到半百,但是讓人看着已經年近古稀。
又一個五年後,他的眼睛花了,手也開始抖,腳步也不利索,日子愈發艱難。爲了填飽肚子,他吃過野果,吃過野草,吃過村裏人家的殘羹剩飯,如果不是酒館掌櫃偶爾接濟的面,也許他早就餓死了。但是門前的荷花蓮藕他一根都沒動過,院子裏的花還長得很好,那些花樹也還會開花,每年花落時節,他總能在飛舞的花瓣中看見女人的身影,還有圍着她嬉笑打鬧的兩個孩子。
這年的冬天,他差點沒有熬過去。
雪下得很大,他裹着一件四處破洞的棉衣,眼睛已經布滿了濁氣,呆呆地看着小陽溪的盡頭。
一個他沒有想到的人出現在他面前,擋住了他的目光。艱難地擡起頭,費勁了看了半天,才認出那人是誰,原來是沐家小姐。
她的樣子也沒有變,還和許多年前身穿喪衣時一樣,清冷、淡漠、秀麗。不知道爲什麽他不覺得奇怪,所有人都沒老,隻有他在變老。她一直沒嫁,一直守着林秀才的牌位,也一直有人說她和一個外人在私會。
她冷冷地看着他,眼神說不上來是什麽,不是憐憫,不是厭惡,就是看着一個她不喜歡的東西,然後抛下一個袋子,轉身要走。他打開袋子一看,裏面裝着饅頭、肉幹,竟然還有一壇老酒。
“沐姑娘,”他叫住她,“你那麽喜歡林秀才,爲什麽要做那樣的事?”
沐家小姐沒有回頭,輕輕的呵了一聲,走了。
那年冬天,他靠着一袋子饅頭和肉幹熬了過去,酒沒有喝,他把它埋在了杏樹底下。後來,他再也沒有見過沐家小姐,因爲那年春天他也走了。
春風的時候,他去了酒館。從院子到酒館的路不遠,但是走到酒館前他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掌櫃笑着問:“喝酒還是吃面?”
他搖搖頭,都不是,“我要走了。”
“去哪?”
“茶山。”
掌櫃詫異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你這腿腳上不了山吧。”
“我已經很久沒有上山了,再不去,怕是再也走不動了。”
掌櫃沉默了一會,說:“你等等,我給你做碗面,吃了再上山。”
“不了,我吃過了。”
掌櫃沒有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
“我這次去,可能回不來了,這是我家院子的鑰匙,我不在的時候,請你幫我照顧那些花草,還有鳥和魚,對了,池塘裏還有兩隻龜。”
掌櫃笑了:“那不成,我煮面釀酒還行,不會伺候花花草草,不如你換個人吧,哎,老殷,過來。”
他回頭一看,老殷正背着魚簍,手裏握着魚竿準備去釣魚,聞聲看了一眼酒館,琢磨了一會,進來了。
掌櫃把鑰匙丢給他:“玄樓要上山,你幫他照顧照顧院子。”
老殷沒有推辭,一聲不吭地揣在懷裏,淡淡地說:“其實那些花花草草沒有照料興許長的更好。”
“都好。”他笑着,沒強求。
“既然不吃面,那就喝酒吧。”
這次他沒有推辭,點頭應下。三碗酒,沒有下酒菜,三個人圍着一張桌子,酒喝得很慢,但是再慢也有喝完的時候。
他放下酒碗,說:“其實,你煮的面很難吃。”
掌櫃的一愣,他接着說:“你釀的酒更難喝。”
三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齊聲大笑起來,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老殷喘着氣,問道:“你要去哪?”
“山上。”
“還回來嗎?”
“不知道。”
“其實,你要找的東西不在山上。”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他說得很慢,但擲地有聲。
“那你還去山上?”
“我不去山上,還能去哪?”
“順着小陽溪一直走,你會看見一條河,順着河一直往東,你就能找到你想找到的東西。”老殷放下酒碗,和掌櫃平靜的看着他。
這一聲,仿佛晨鍾暮鼓,擊碎了一直籠罩在他心頭的迷霧,他愣住了,女孩走了,男孩走了,女人也走了,都是順着小陽溪,隻有他還留在這裏。
“能找到嗎?”他呢喃低語。
“不試試怎麽知道。”老殷和掌櫃異口同聲的說。
是啊,不試試怎麽知道!他大笑着,邁出了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