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白天過了很快,也很甯靜,沒個黑袍人跑來送死,也不見青牛白虎,偌大一個極北,幾乎讓李落錯覺隻有他和血璃二人,整日裏聽着血璃哼唱着一首首清婉的曲子,聽得久了,他也學會了一支半首。
月夜當空,又是無雲,似乎這極北的天氣不怎麽喜歡下雨。血璃很喜歡水,每次露宿山林的時候都要尋了水邊,天上兩輪明月,水中也倒影了兩個,很好看。遠遠望去,這草木山巒都被輕輕罩上了一層柔而白的月光,不說聖潔,卻也嬌柔,一如屈膝盤坐在水邊的血璃。
血璃看月亮的時候很少說話,李落知道她在想一個人,也許是兩個人,一群人也有可能。在她追憶過往的時候李落很有眼力的不去打擾她,難得清靜舒暢,且叫她一個發呆去吧。
這一次血璃發呆的工夫不算久,忽然拿起李落身邊從那個弄獸人手中奪來沒來得及扔的笛子,橫在唇邊吹奏起來。李落隻聽了三息就大吃了一驚,怔怔的望着血璃,愈發看不透她了。
那笛聲清越,猶如峰攢雪劍,水挂冰簾,樹倚飛藤,夕照孤煙,雖然奇絕,但亦如百年孤寂,紅爐小雪;越吹越神飛風躍,聲音一變,笛聲也轉淩厲,奇趣,而幽谷将她的笛聲一蕩,轉而改爲風情萬種,百轉柔腸,配合得端妙無間,天韻妙隽,似是一早已配合演奏多時,靈犀互通,心意相同,好像在山野不知名的地方還有一個人在合奏,今生今世,永不相負,迂回曲折,幽勝洞天,水窮山盡,柳暗花明,萬水千山,生死相依,竟叫他沒來由的生出一股酸楚的嫉妒來。
奏到和鳴之處,各有韻味,笛搶笛聲,到後來,難分彼此,已成一體,笛憂他之怨,她泣笛之訴,終于到了鐵騎突出,傷心如一箭,銀并乍破,溫柔如一刀,鬼墳夜唱,驚豔如一槍,石破天驚,失神如一指之間,收于此,陡然無聲,夜空庭院,忽然一片靜寂!
繼而無聲,李落茫然怅然,恍惚間腦海中有影掠過:
窗内若有倩影晃動,也隻是映流麗而不放豔色。
窗外掠過驚鴻俪影,也不過是食絕句而不吐豔。
花爲絕色我爲葉。我命由我否?彷徨乎無爲其側,逍遙乎寝卧其下。
風爲絕響我爲樹。天命由我否?像千秋萬載的青史一齊湧來,萬語千言,千情萬景,千頭萬緒:鐵蹄刀槍,盡在他心圖裏烙刻、卷逐,殺戮血腥,仇火恨忿,風花雪月,纏綿缱绻,柳暗花明,山窮水盡,陰晴圓缺,悲歡離合,回頭鹿有淚,返首豹有悔,一座斷崖千堆雪,十丈紅塵一線牽,江湖易老,風波不息。
李落聽着,癡着,看着,遇雪尤清,經霜尤絕,到底是誰人叫她牽腸挂肚,吹出這般斷腸銷魂的笛音來。
笛聲消失了,遠山卻活了,似乎是醉在了笛聲裏,竊竊私語不停,好久好久也沒平靜下來。
“好聽嗎?”血璃幽幽問道。
李落很誠懇的點了點頭:“好聽……”話還沒有說完,血璃忽然發瘋了似的将笛子擲在地上,笛子斷成了數截,李落一驚,不等說話,就見她狀若癫狂一手扼住他的咽喉,眼中滿是殺氣,聲音更是冰冷刺骨,“誰讓你聽的!你憑什麽聽這首曲子!”殺氣猶如實質,那隻剛剛才撫完笛子溫柔如水的手緊緊扼住他的咽喉,讓他透不過一絲氣來。赤紅的雙目,猶勝厲鬼,李落沒有反抗,實則已無餘力反抗,冰心訣被一股磅礴巨力壓制的動彈不得,氣血翻湧,眼前虛影重重,猶似那行将溺水的人,每呼出一口氣,就少一口氣,隻出不進,等氣盡之時,就是歸天的一刻。
視線開始模糊起來,李落一隻手挽住那盈盈一握的皓腕,用力相抗,另外一隻手并未有自救之舉,而是輕輕拍打着血璃的手臂,不曾用上内力,隻是尋常人家見面寒暄時的輕重而已。手無力,卻有調子,自然不是剛才聽過的那段笛音,而是白天的時候血璃時常哼唱的曲子曲調。
數着差不多沒有幾口氣的時候,那隻索命的手慢慢松開了。李落大口喘着氣,像一條回到水裏的魚,一邊喘息,一邊咳嗽,一邊還要伸手擦一擦眼眶中的滲出來的幾滴淚水。猛地,香風襲來,李落手足無措的看着撲進自己懷中放聲痛哭的血璃,正襟危坐,兩隻手背在身後,忙不倏止了咳嗽,低聲勸慰,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叫她莫哭了。
一個勸自己的,一個哭自己的,彼此各不相幹,倒叫天上的月亮羞臊的背過身去。李落甚是尴尬,不過也知道懷裏的血璃多半沒有什麽旁的心思,她向來都是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想睡就睡,眼下這樣想哭就哭也不出奇。
她一邊哭,一邊在嘴裏念念有詞,好似在說什麽。仔細分辨,似乎在怨一個人,李落猜測該是那個黑劍白刀之主,那人害她,害太白一族這麽慘,卻不想還叫她牽腸挂肚,果然情字一語最是纏人。
哭了很久很久,他坐的腰酸背痛,才好了些許的傷口又開始隐隐作痛,血璃還是沒有止哭的打算。很想将她一腳踹飛出去,不過念及方才差點被她掐死的一幕,李落意定暫且忍忍。
軟香在懷,天地明鑒,此時此刻絕無色欲之心,若有,大約用不着五雷轟頂,她就足夠将他大卸八塊了。
這一哭,好長的耐性,好不容易止住了,李落暗暗松了一口氣,換上沉痛和感同身受的腔調:“哭便哭了,哭過就好,沒有什麽事是歲月帶不走的……”
血璃抹了一把眼淚,看着李落,哽咽着說:“我差點捏死你。”
捏死……李落歎息一聲,和顔回道:“無妨,不還是差了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