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功成萬骨枯……”
“萬骨是枯了,功卻沒有成,殺的人多了,我漸漸記不清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人的名字和相貌,倒是我第一個殺的人卻還記得清清楚楚。”李落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腦海之中卻浮現出另一個滿身是血的女子容顔,耳邊總能時不時想起她低聲許願,偷偷向神明祈願,願自己長命百歲。
洛兒,黃泉之下,你可還遇到一位比我還好的公子麽。
雙行清淚,沿着李落臉頰肆無忌憚的滑落下來。柔月吃驚不已,記憶中眼前這位大甘殿下一向風輕雲淡,就算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今天在這沉香河畔,他,竟然落淚了。
“王爺,你沒事吧……”柔月輕聲問道,心間泛起一陣沒來由的心疼,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自己這個出身青樓的女子面對堂堂大甘定天王時竟然有一種看着他慢慢長大的心緒,眼見他手中權柄越來越大,朝堂上下,四境之中再沒有人輕視小觑了他,很多時候柔月總覺得他變了,可是每每相逢,卻總能從他和煦溫暖的笑意裏看見當初那個赤子的眼神,也許這些年他沒有變,變的隻是自己而已。
柔月想伸手替李落擦去臉上的淚水,李落微微側身,讓開柔月素手,柔月神情一僵,默默看着李落輕輕拭去淚痕。李落赧然說道:“一時想起往事,讓柔月姑娘見笑了。”
柔月低低應了一聲,道:“這些話王爺應該和王妃娘娘說說的,一個人總憋在心裏,太委屈自己了。”
“會說的。”李落笑了笑,一指沉香河水,淡淡說道,“你說這沉香河底,到底埋了多少白骨?”
“不知道,興許……不少吧。不過要是有一天死在這沉香河裏,應該也不算差吧。”
“一點都不好。”李落搖搖頭道,“你沒見過被水浸泡過的浮屍,樣子簡直慘不忍睹,保管你看了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就像司徒大人?”
“他?他要稍好些,第二天就被人撈了起來,不至于面目全非,就是肚子鼓了些,手腳一半鼓,一半皺,臉很白,眼珠子還在,不過再浸水久些應該會掉,到時候就隻剩下兩個眼眶……”
“别說了!”柔月忍不住一陣惡寒,雙手捂着耳朵,提高了聲音叫道。
李落嘿嘿一笑,壞笑道:“那你還會覺得不差麽?”
“你!?”柔月氣不打一處來,胸口一陣起伏,顯然被李落氣得不輕。
“死于非命,總是不如落葉歸根的好。”
柔月沉默良久,緩緩說道:“王爺今日喚我來就爲了說這個?”
“紫盈的事我查清了。”李落忽然提起了當初和柔月同爲月下花魁的女子。柔月一怔,垂眸輕語:“謝謝你。”
“你不問是誰害死了她麽?”
“王爺既然查清了,自然會給紫盈一個公道,她泉下有知,也會瞑目的。”
“嗯,紫盈的案卷我已命巡檢司記錄在案,過些日子就會呈報監法司,有我看着,朝堂之上沒有人敢徇私枉法。”李落淡然說道,言語雖輕,卻重逾山嶽,這便是國之重器的分量。
“紫盈……她是個苦命人。”柔月悠悠說道。
“那你呢?”李落看着身邊的柔月,眼睛裏滿是好奇,憐憫他人命苦,那她自己的命是好是壞便這般輕賤麽。
“我?”柔月苦笑一聲,“時苦時甜吧。”
“哈哈,你倒是看得開。”
“看不開又能怎樣,以前有人向我說過,運是強者謙辭,命是弱者借口,命沒有好壞之分,隻有強弱之别而已。”
“有見地,敢問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柔月似有緬懷,輕笑道:“一個我想忘記的人說的,不提也罷。”
“那就不提了。”
柔月嗔道:“你怎麽什麽事都是這樣滿不在乎的模樣,真氣人!”
“哈哈,在乎的人和事越多,就越要不在乎,要不然隻會身陷其中,到頭來在乎的一個也留不住。”
柔月賭氣不言,李落也無異色,笑道:“其實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關于你的。”
柔月本打算一刻之内不和李落說話,哪怕半刻也好,此刻又不能不好奇,側目瞥着李落,想聽聽李落想問的是什麽。
“當初在索水河畔,你爲什麽不一走了之?”
柔月嬌軀一顫,美目目不轉睛的盯着李落,良久無語。
“卓城雖大,卻從來沒有一處桃花林,當初你若走了,就算找不到桃花林,自己種也能種出一片桃花了啊。”
柔月緊緊抿着嘴,呼吸散亂,顯然是想到了什麽。
“棄名樓是一家客棧,歇腳安身尚可,隻怕不是你的家。”
“你要趕我走?”柔月清冷問道。
“後來我又見過那個名喚碧遊的姑娘,如今她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很好看,不過比不上你。”李落淡淡說道。
“你早知道了?”
“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瞞着我,我自然會知道。”
“所以你才容我留在棄名樓這些年?”柔月顫聲叱道,半是怒,半是恨,“既然如此,你爲什麽要救我!”
李落看着恨意滔天的柔月,和暖一笑:“你死過一次,我想你該還的債應該也還清了,就算沒有還清,至少也能放得下,想得開才對。”
柔月怔怔的看着李落,這雙眼睛不算大,沒有什麽咄咄逼人的英雄氣概,就像一個鄰家的讀書郎的眼神,很潤很純,清澈的像雨後葉尖上挑起的那滴露水,柔而不烈,暖暖煦人。
柔月掩面,輕輕蹲了下去,無聲的抽泣起來。
李落摸了摸鼻尖,笑道:“我哭一次,你也要學我一次嗎?再說了,我還沒嫌棄你在我棄名樓白吃白喝呢。”
柔月擡頭,梨花帶雨,強忍着傷心道:“你不恨我?”
李落怫然,哼了一聲道:“想得美,怎能不恨!”
柔月一滞,愣在當場,一時竟忘了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