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王爺請落子吧,我應着就是了。”相柳兒溫潤中透着一股期許,稍稍還有點迫不及待的熱切。
李落深吸了一口氣,坐在相柳兒對面,依言,落子!
一戰,餘七日。
除了三餐起居和一夜短暫的休息,兩人足不出戶,小小沙盤決不了天下歸屬,但沙盤後的兩人卻可以。
沙盤上沒有真刀真槍的厮殺,暗藏玄機,初時兩人争勢,再論成敗,一山一城,一退一進,一取一舍,沙盤上看不見的刀光劍影竟然比千裏之外的北府更加兇險。
沙盤上,大甘本就勢弱,草海勢盛,勢弱一方并沒有固守,勢盛一方也沒有強攻,從山川河道,險峻關隘,處處都有争鋒,抛卻陰謀不論,沙盤上隻剩下陽謀,勝就是勝,敗就是敗,再無其他。
剛開始的時候相柳兒興緻滿滿,這般與人對敵的推演還是第一次,而且還是個難得的對手。沙盤上,相柳兒以草海聯軍爲基,李落則以牧天狼和大甘諸部爲依托,兩人各有攻守,大處以略爲謀,小處以術争勝負,疾行閃電、狼群遊擊、塹壕、跳刀、封鎖、堅壁清野、虛實、誘敵、背水諸般戰術無所不用其極;兵陣有方、圓、錐行、雁行、鈎行、玄襄、疏陣、數陣、及火陣水陣,因地制宜,因時成勢,各個兵種配合更是不在話下;弓箭、追擊、撤退、夜戰、迂回、水攻、火攻等等變化讓人眼花缭亂,輕騎和重騎兵相輔相成,所有謀略盡在變與不變之間,羅裳、圓月、刺馬陣李落信手拈來,九宮陣、卻月陣也偶有神來之筆,着實讓相柳兒大開眼界,頗有些目不暇接之感。
不過相柳兒也非等閑,将草海騎兵的優劣發揮到了極緻,雖說沒有那麽多名堂,但每每應敵,莫不都是天馬行空的點睛手段,若說異想天開,倒是和李落有幾分相似。
沙盤上沒有血光,但殺機之盛就連屋外的斛律封寒也暗自心驚,頭幾回趁着送飯的工夫端詳了一會沙盤上的交鋒,沒看多久,斛律封寒就連忙退了出去,一旦入神,心境竟然被李落和相柳兒的各自聚起的勢所攝,心神爲之所奪,沒過多久隻覺氣血翻湧,調息半晌方能定下心來。
可惜沙盤推演再是精彩,終究隻是死物,少了攻心離間這些伐謀的招數和不以人心所向而成型的意外變化,難免有些美中不足。
第一天,兩人攻守交錯變化極爲迅捷,試探多些,刀兵相接略微少些,不過變陣之快,卻在一日之中就推演了北府戰場數月之中的風雲變幻。
第二天,試探明顯少了許多,兩人都亮出了利齒尖牙,窺視着陣線上的破綻,這一天,李落和相柳兒各自的勢雛形已顯。
第三天,就到了你來我往的較量當中,戰場厮殺悉數化作沙盤方寸之地,若是不解其意的人看着倒覺得枯燥,瞧着也就是兒戲般的遊戲模樣,唯有明辨個中三昧的人才能看見這些枯燥之下蘊藏的驚天奇謀,有兵道,有詭道,戰場變幻莫測,從山川到平野,從郡縣到大城,一步一殺機,一寸一生死,比之實實在在的沙場還要更兇更烈。
第四天,戰局膠着,從一開始幾乎以變應變的激烈厮殺中漸漸平緩了下來,仿佛眼前的沙盤成了一張棋盤,每落一子,都要慎之又慎,可落的子越少,變化便也越少,到了變無可變的時候就是窮途末路。這一天,不單是李落慢了下來,相柳兒也一樣慢了下來,落一子,俱要算計之後十餘子乃至數十子的變化,不然一招錯滿盤皆輸。
第五天,兩人的變化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慢,從早先的讓人眼花缭亂的繁雜變化中趨于簡單,不知不覺中李落和相柳兒都已踏入由繁入簡的兵家至道。一招一式,脈絡清晰可見,便要讓對手應無可應,變無可變。天時地利人和,甚至于季節天氣,都在兩人口中一一道出,抛開那些虛無缥缈的人心,戰場上用得到的,聽得到的,見得到的都已經揉進了這方沙盤之内。
到了第六天,李落和相柳兒皆有入魔的征兆,李落雙目赤紅,氣息散亂,一雙眼睛深深的陷了進去,鬓間白發一夜之間就多了三成。李落還算好些,怎麽說都有精深的内力護體,相柳兒的氣息遠不及李落悠長,此刻已是搖搖欲墜,好似一陣風就能将相柳兒吹倒在地上。不過即便如此,相柳兒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發髻散亂,一張俏臉蒼白的沒有半點血色,唯有眼睛越來越亮,愈發妖異,有一股說不出來是什麽的力氣強自支撐着相柳兒幾近枯竭的身子,未分勝負之前,這股氣無論如何也不會散。
這一天,兩個人隻有三五變化,看上去已經到了最簡單,甚至有些簡陋粗糙的程度,但善戰知兵者才會知道,這就是萬變不離其宗的極緻,古往今來,所有名将神将苦苦追尋的境界。
應一子,須得數個時辰,斛律封寒再進來的時候,李落和相柳兒都有些呆滞木然,各自思索着接下來還能找到的變化,倘若這個時候斛律封寒出手,李落難逃一死。
斛律封寒當然沒有出手,放下吃食清水就悄悄退了出去,至于沙盤上的情形斛律封寒沒敢多看一眼,到了如今境地,就算再找來一個足以匹敵李落和相柳兒的兵道大家,隻怕也一樣不敢輕易梳理沙盤上的痕迹。
斛律封寒很揪心,相柳兒現在的模樣幾乎到了枯竭的邊緣,心力耗費極巨,就算能勝,隻怕也會大病一場,輕則壽命耗損,重則一病不起。再看李落,雖有冰心訣護體,也一樣好不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