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幾日下來,淩孤眠從剛開始對李落小心翼翼的戒備,慢慢變成了吃驚,再後來就是現在這樣的沉默和疑惑,還有其他種種連淩孤眠自己都理不清的複雜情緒。
李落從沒有覺得自己該是什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哪怕已經是當今顯赫無二的大甘定天王。沖鋒在前,他便是最銳利的鋒芒,隻道帶起面具的那一刻,這世人便少了一個人,多了一頭惡鬼,不單敵将驚懼,其實就連跟在李落身後的大甘将士也免不了怵目驚心。吃幹糧的時候,李落便那樣吃着,就着清水,沒有所謂的患難與共的艱難,随意的就像一呼一吸,沒有半點勉強。
淩孤眠知道,自己的确吃得下那塊幹糧,但實則淩孤眠是不願吃的,若有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誰願意嚼着硬邦邦的幹糧果腹。
不過在看見李落吃下幹糧的時候,淩孤眠清楚的知道李落根本不在乎手中拿着的是一塊幹糧還是别的什麽山珍海味,吃隻是吃而已,并不因爲在哪裏吃,和什麽人吃而有什麽不同。就像現在,蹲在水窪邊擦拭疚瘋的李落,和那些營中的尋常士卒并沒有兩樣。
李落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回頭看了淩孤眠一眼,笑了一笑。
淩孤眠心頭一沉,沒來由的泛起五味雜陳的感覺。
“草海騎兵還是沒有離營?”
“沒有。”
“呵,相柳兒當真能沉得住氣。”
沉默數息,淩孤眠忽然開口道:“王爺。”
李落看了淩孤眠一眼,笑問道:“怎麽了?”
“咱們真要步步爲營麽?草海鐵騎骁勇善戰,這樣一來,就算咱們攻下盤江府,營中将士也會死傷慘重。”
李落沉吟片刻,和聲問道:“淩将軍以爲何爲戰?”
淩孤眠一愣,不明白李落話中之意。
“戰,從單從戈,鬥者,兩士相對,兵杖在後。我大約能猜到淩将軍的意思,兩軍交戰,攻心爲上,伐力爲下,像這樣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實非可取之策。
隻不過兩軍相争并不是都有攻心之策,天時地利人和,齊聚成勢,勢起,則乘勢而行,所以在我看來,戰場之勢才是制勝首要。折江、久安渡、陽關府、北蒼府、玉門關都是我在爲鄞州一戰造勢,而盤江府的蒙厥撥汗也明白其中道理,她在等我大甘諸部将士勢弱之時。”
淩孤眠露出思索神色,仔細揣摩李落話中之意。
李落知無不言,接道:“就拿方才這座無名山頭一戰而論,草海死士固守,我部将士如果有什麽動靜,他們都能以狼煙示警盤江府的草海大軍,我們除了強攻之外再沒有别的辦法。固然可以困死他們,隻是也許要花三天,五天,而這三五天之後,戰機稍縱即逝,戰場上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或許就是成敗的關鍵所在,容不得從長計議。攻下這座小小山頭,殲敵兩百,到頭來也死傷了一百餘軍中将士,隻能算是慘勝,明知不可爲偏偏不得不爲。”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
“哈哈,差不多吧,積小勝而成大勝,這才是戰場真正的樣子。的确也不乏有一戰而定的記載,但更多的是這樣一刀一槍,一尺一寸用将士血汗換回來的戰果。成勢之後便是應勢,如果可以用計謀自然最好,倘若無計可施,那就步步爲營,不是有句話叫做勢均力敵麽,勢在力前,勢爲王道,計爲詭道,王道爲正,詭道爲輔,若能奇正相輔當然最好,但如果沒有詭道可用,堂堂正正的徐徐圖之也不失爲穩妥之策。心思謀算多了,顧慮自然會多,多半還會亂了自己好不容易聚起來的勢。”
淩孤眠愣了愣神,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李落方才口中所說的這些事。
李落展顔一笑道:“如果真到了兵戈相見的地步,其實我更喜歡以多勝少,以強擊弱這樣的戰局。”
淩孤眠面露詫異之色,數息之後緩緩點了點頭。
“不過可惜的是以多勝少或者以強勝弱這樣的交鋒不夠精彩,曆朝曆代的史官多半都不怎麽願意多下筆墨記載這樣平淡無奇的史實,所以流傳下來的知之者甚多的都是那些看似化腐朽爲神奇的神來之筆,進而成就一代名将之名。卻不知道以戰而争,求的是勝,而非屢屢行走于刀鋒之上。沙場上以奇謀定勝負的畢竟隻是少數而已,善用神算奇謀的總是勢弱一方,巧借計謀可成一時之勝,但勢不成,終究難逃敗退的結局。所以越是勢弱,越有名将輩出,但最後扭轉乾坤的卻寥寥無幾。”
淩孤眠恍然,面露敬佩震撼之色,此時此刻,淩孤眠的的确确是真心實意的佩服李落。
“現在,大甘就是勢弱的一方。”李落無奈的歎了一口氣,遙望盤江府,平聲說道,“我也知道力敵并非上策,可我更擔心等得久了,好不容易聚起來的勢會再被草海鐵騎壓制下去。草海諸部糧草充足,看似孤軍南下,卻有援軍呼應,他們比咱們更能等得起。”
淩孤眠沉默無語,眼神閃動,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過,”李落話鋒一轉,朗笑道,“如果淩将軍有什麽奇謀妙計,莫要私藏啊。”
淩孤眠笑了一笑,看着李落的眼睛,恭敬中帶着些許小心問道:“王爺爲何要告訴末将這些,是因爲依依?”
李落一怔,淩孤眠或許心結未解,也或許是另有用心,沉默數息之後才緩緩回道:“這些與淩姑娘無關,也與太傅無關,或許有一天我不在了,淩将軍也能擔起大甘的一面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