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煙撫着珠兒發髻,輕笑道:“有何不公平的,縱然上天待我不公,可是在他面前,又不知好了多少,該知足的,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小姐,既然你這麽,這麽喜歡他,難道就不能……”珠兒難以啓齒,頓住無語。
“我知你要說什麽,尋常人家或許沒什麽,隻是我出身宗伯府,宗法之中,我爲長女,必也是大婦,天子之外再無例外,我不可爲妾,再說,那有我們這般自诩的,人家未必願意。”說罷,楊柳煙輕輕一歎。
“就是,看他長揖的樣子,還有臉上連一點欣喜驚訝都不曾有,哼,負心人。”
楊柳煙微微笑道:“哪裏負心了,隻是我一廂情願,這些話你我知道就好,不要說給夫人聽,知道麽?”
“嗯,珠兒記得。”
珠兒扶着楊柳煙起身,楊柳煙輕輕咳了一聲,秀眉舒展,心頭卻是緊皺,猶是方才那做給章澤柳看的長揖,瞧在眼中分外覺得傷心。
想着想着,傷心處卻傳來一絲羞赧,以爲或許是一廂情願,原來在李落心中,自己總歸是不一樣的,隻是這剛剛泛起的羞赧便淹沒與無窮無盡的惆怅之中,有緣無分,縱是不一樣又能如何。
“大将軍,方才可是宗伯楊萬裏愛女?”
“是。”
“她們似乎是特意在等大将軍。”
“哦。”李落淡淡應了一聲,掃了遠處一眼,眉頭微微一皺,又再展開,“她和章大人長子似有婚約,翟大哥可瞧出什麽?”
翟廖語看了李落一眼,李落神色清冷,不見喜怒,接言道:“那倒沒有。”
“我們走吧。”李落一拍馬身,當先一騎,離城而去。
卓城外,七十裏。
雨愈下愈大,衆将恐戰馬受涼,隻好尋了一處道旁陋棚暫且避雨,待雨小些再走不遲。
涼棚甚爲寬大,戰馬拴在一邊,衆人随意坐在草檐下,梼杌營将士取出幹糧分與衆人。
雨幕之下,天地一靜,萬物一清,幾個将士小聲低語也聽得真真切切。
李落看着茫茫雨霧,半晌動也不動,朱智剛要出聲相喚,突然李落緩緩走到戰馬前,取過疚瘋,輕輕撫了一撫,閃身出屋,立于雨幕之中。
朱智張口欲呼,翟廖語低喝道:“莫出聲。”
疚瘋長槍一蕩,破開幾珠雨水,緩緩繞着李落周身遊走,槍影掃過,細細綿綿的雨珠輕快的跳躍起來,追逐着槍身,久久不肯落地。
慢慢的,槍身處罩上了一層若隐若現的白霧,卻是和雨中霧不甚相同,似乎更加白了些。
疚瘋越舞越快,漸漸在李落周身四處割出一方天地,渾圓無迹,将李落包圍在其中,白茫茫一片。
槍尖劃出,白霧之中便會亮出一道銀線。棚下衆人皆被李落施展的槍法所引,屏息凝視。
霧氣凝稠,也不知是否被李落身上的愁思聚了過來,仿佛要壓垮這一方洞天,每每身影無蹤之時,槍尖總能不疾不徐的蕩出些許寒芒迫開迷霧。
槍身突跳,槍尖快若劃空而過的流星,孤傲絕倫之中竟然顯出幾分詭異莫測,但卻在入魔的刹那之間,又有一股寂靜平和的氣勢流露出來,轉寰之時仿佛信手拈來一般,似是這天地之間陰陽相合,善惡相伴。
殺氣重時,卻還有點滴慈悲,欲不戰而屈人之兵時,亦有殺機蠢蠢欲動,既行霸道,又不弱了詭道,或許當年初入西府時沈向東所說的槍法高手便是如此吧。
翟廖語低聲說道:“大将軍施的是什麽槍法?”
朱智看了衆人一眼,搖了搖頭道:“末将在軍中少見大将軍舞槍,沙場之上倒也見過大将軍槍法,但從未聽聞大将軍槍法師從何處。”
“哦,這把槍品相不凡,似乎有點眼熟。”
朱智微微一笑道:“這把槍名喚疚瘋,是當年倪青從宮中帶出來的。”
“殘商疚瘋槍?”翟廖語訝聲問道。
“正是。”
翟廖語神情肅穆,這把長槍亦是有所耳聞,倒不是爲其他,隻是這把槍據傳是不詳之物,不想今日在李落掌中得見。
疚瘋槍勢突變,一股充斥此間的抑郁狂悶之氣透開白霧展了開來,原本凝滞的渾圓眨眼間分崩離析,疚瘋槍随着李落似乎直欲将此處的雨和霧,時和空,悉數炸開。
見槍身而不見槍尖,槍身愈見泛起青白之色,仿若亮了幾分。
就在這時,冷冰眼中一凝,低聲叱道:“好槍法,雨霧不近身,這等槍法該配上一個名字了。”
諸人沿着冷冰目光瞧了過去,皆倒吸了一口涼氣。
雨仍在下,隻是李落身旁三尺左近竟然沒有一滴能落到地上,觀之李落頭頂處,雨水積出一道寸許水幕,漣漪點點,仿佛一汪天湖,飄在空處,映了春寒。
初時似有不忿,隻想落在李落身上,到了此刻卻是認命一般,無根飄遊,無異彩流轉,隻有洗不淨道不明的哀愁憂思。
水慢慢的積攢多了,從旁處繞開疚瘋槍,偷偷滑落下來。
水下,李落沉溺其中,似是在笑,似是在哭,似是面無神色,隻不過是被擾亂的洞天綻出的幻彩擋在其中,不爲旁人所見。
良久,槍影一收,萬法歸一,此間,李落背負長槍,靜靜立在當場,飄在空中的雨水似乎呆了一呆,等着李落擡頭望了一眼,才惶恐的傾瀉而下,打濕了李落面龐和衣衫。
李落閉上眼睛,任憑雨水掃過臉龐,不知卻是讓這雨水洗去什麽。
恍惚間,有那麽一瞬,這裏的雨霧風聲凝滞,天地靜了一靜,又再緩緩動了起來。
朱智揚聲喚道:“大将軍,莫要着涼了。”
李落輕輕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棚下衆人,愣了一愣,破顔一笑,掃去了春雨暮寒,分外和暖。
李落閃身入内,抖了抖身上雨水,笑道:“這雨還是冷了些,等着雨小了我們就趕路吧,說不準晚間還會落冰。朱智,讓營中将士多加點衣服,莫要受涼,戰馬也要看顧好了。”
“末将遵令。”朱智應了一聲,将士倒還好些,都是身具内力的高手,隻怕戰馬受涼可就不妥了。
李落叮囑幾句,神情已是淡泊如昔,似是忘了方才雨中舞槍一般。
冷冰看着李落,冷聲問道:“槍法很好。”
李落溫顔一笑,能得冷冰很好之語的武功,大甘天下确是不多的。
“大将軍,這槍法可有名目?”
“翟大哥覺得如何?”
“神乎其技,這等槍法翟某聞所未聞,隻是……”翟廖語微微一頓,看了李落一眼,止住話語。
李落哈哈一笑道:“隻是陰柔了些,倒像是女兒家的武功。”
翟廖語臉色一紅,尴尬一笑,隻聽得身旁楚影兒冷冷的哼了一聲。
李落微微一笑,神情柔和,似是望着秋水般看着疚瘋槍,輕聲說道:“槍法受沈先生指點,當年名爲恨,今日之名,”李落仰起頭眺望了一眼已不見蹤影的卓城,輕吐了一口氣道,“該喚作恨别離了。”
衆人望着這般憐惜滄桑神情的李落,已知身後那座城池之中定然埋葬了李落别樣的别離,隻是是何人何事,卻怎麽也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