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峥笑着聽,這話都聽出繭子了,他一耳朵進一耳朵出,轉頭掃向了屋外。
就看見那女外賣員站在路燈下,肥大的制服,罩在她骨瘦的身上。
慘白的鵝蛋臉垂着,兩側紛飛的黑發。
突然,給人一股楚楚可憐的勁兒。
她面無表情地接過對面面色兇狠男人遞過來的東西,一句不發,隻是更低下頭。
擡手捋了捋飛揚的發絲。
呵,之前不是挺厲害的麽?
封峥笑了笑,想到能扳回一局的畫面,他心中竊喜。
啧,真的是,人民執法者的正義感又出來了。
“行了!老闆娘這事就這麽定了!我還有事,先走啦~”
老闆娘喊:“我這燈泡!”
“明天再給您換呗!”說着推開門出去了。
他一邊點了根煙,一邊開嗓:“老刀!好久不見啊!在這幹什麽呢?”
聞言,幾人側首看過去。
那人一身黑衣,眯縫着眼,吸口煙。
吞吐出的雲霧與路燈昏黃的光亮融合,高挺的個頭一步步走來。
張芷栩聞聲擡頭,扯扯嘴角,萬萬沒想到魚上鈎了。
封峥步調邁得沉穩,眼神盯着張芷栩。
這會兒的她低眉順眼、老老實實,和上午“見義勇爲”的架勢相去甚遠。
怎麽?
她也欺軟怕硬呗!
老刀低頭,從對面男人手中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含在嘴裏:“封執法者客氣。”
封峥夾着煙,小拇指勾了勾眉尾:“有事啊?”
說着又看了一言不發的張芷栩一眼。
張芷栩縮了縮脖子,在老刀疑惑的眼神下挪到封峥身後:“封執法者能不能麻煩您送我回家……”
聞言,封峥挑眉,她還挺會順勢摸杆。
巧了,這正是他要的機會!
于是封峥和善地看着老刀。
老刀拿下煙,咧着嘴笑了:“沒事沒事~”
掐了煙,随手扔進垃圾桶,封峥推過張芷栩的電瓶車。
“封執法者慢走!”老刀點着煙,眯眯眼招呼一聲。
“什麽意思?”小弟發問。
“管她呢!”
老刀一指彈走手中煙,皺眉,“這執法者怎麽就舍不得抽點好煙!”
前面走遠的兩人并沒有理會他,等安靜地拐過了這條街。
封峥才開口:“你不是挺厲害的嗎?”
說着話,看來的眼神帶着志得意滿的炫耀。
仿佛在說,看你再厲害不還是要靠我擺脫他們?
“謝謝執法者。”張芷栩如他所願,誠懇道謝。
這話聽在封峥耳裏甚是舒坦。
擡手摸了摸刺手的寸頭,得意擺手:“小事情!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隻是借您擺脫他們,我自己回家就行了。”
張芷栩握住電瓶車把,一條腿跨上去。
封峥挑眉也不在意:“有麻煩,記得報警。”
他話落,就見她仰起頭,一張白嫩的小臉,忽閃着眼睛:“那留個報警電話?”
封峥盯着她,白皙的巴掌臉,寡淡出一股楚楚可憐的味道。
她的外表太有欺騙性。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接過來眼前的手機,快速輸入自己的手機号,又遞回去。
“你有兩個手機?”
“嗯。”她接過,直接揣進口袋。
然後轉頭看他,勾唇笑笑:“您這當執法者的不僅和小偷熟,還和街頭混子熟,讓和您不熟的老百姓怎麽報警?”
還沒等他開口,她手上轉動車把,電瓶車迎風而去。
此話帶着幾分不屑和不信任,封峥自認,今天之前沒有與這女人有過瓜葛。
看着揚長而去的電瓶車,封峥揚起一邊眉毛:“靠!又被她耍了!”
盯着電瓶車消失的街角,他撇撇嘴。
果然人不可貌相,看似楚楚可憐,結果渾身都是刺。
天光徹底消散,小縣城也燈火通明。
張芷栩住在南縣縣城的一個小賓館,五十塊錢一天,包月她來Y省這小縣城半個多月了。
認識了老刀,打探消息,找了份兼職。
今天總算有點進展,接近了封峥。
除了今天早上把手機丢在米線店是有意而爲。
第二次見面形式和她預想有些出入,今天晚上再碰到他,的的确确是意外。
不過,這個意外剛剛好。
躺在潮濕的床鋪上,拿起手機,看着最新存上的那一串電話号碼。
默記在心,然後删除。
她又剝了一顆水果糖,讓甜度壓住自己的躁動。
今天這夜,注定好眠。
……
翌日一早,張芷栩進了胡記米線。
小店鋪一切照常,不過多了一個夥計,正是昨日偷東西的男孩。
透過米線升騰的熱氣,兩人對視一眼。
“阿晨啊!去後廚搭把手。”老闆娘喊了一聲。
原來他叫阿晨。
今天看得仔細,除了幹瘦得沒營養,他眉角還有一道疤。
張芷栩揚揚眉,阿晨“哐當”一聲把碗放在桌上,走進後廚。
吃完米線,她起身走到櫃台前,準備結賬。
“看你是真愛吃我家米線,天天都來。”
老闆娘笑得眼角的魚尾紋越發明顯,“姑娘怎麽稱呼呀?”
“小栩。”她手機掃碼。
“小許?許姑娘~不瞞您說,我們這條街,沒有誰家沒被阿晨那小子偷過的!但大家都看他可憐,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剛來這兒,還不了解,以後就會習慣的。”
老闆娘湊近,對着她解釋,“這孩子打小就被拐過來的,假父母頭幾年車禍死了,這才知道那倆是賣拐團夥的!”
“可是你說,這麽多年了,也找不到親父母了啊,家裏還有個養他長大的奶奶,這孩子非要留下來照顧看。”
“賣拐團夥?”張芷栩不解。
老闆娘愣了一下:“啊,對呀!”
“怎麽出車禍的?”張芷栩又問。
“好像是執法者抓捕過程中逃跑吧……聽說,當時就是封執法者開的車。”
老闆娘看她一眼,“就昨天那個挺帥的執法者,可厲害的神槍手。”
張芷栩若有所思地點頭,原來是這樣。
餘光掃到人,那個阿晨滿眼怒氣地看過來,映襯着他的疤痕顯得兇氣。
她未理會:“封執法者最近還在打擊賣拐團夥嗎?”
阿晨往這邊走過來。
“這個咱們哪裏知道啊……”
阿晨走到張芷栩身邊,死盯着她,又轉頭看着老闆娘。
“柳姨,封執法者的事情你不要告訴她。”
老闆娘翻了個白眼:“你去後廚幹活去!”
“謝謝!”張芷栩笑了笑,掃了阿晨一眼,直接錯身出門。
“你以後不要告訴她……”
聲音還在據理力争,可惜被門闆隔離。
張芷栩勾勾唇,看來這個阿晨對他很重要。
心情莫名舒坦,她便接了今天第一個外賣單,是她最不喜歡的嬰兒用品:奶瓶奶粉尿不濕。
騎着電瓶車,繞了兩條街後,到達目的地。
眼前是個門戶緊閉的底商,她伸手按了門鈴。
半晌,門從内部打開,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露出半張臉來。
“外賣。”張芷栩把袋子遞到她眼前。
婦女伸手接過,眼神沖着外面亂瞟了幾眼。
張芷栩也跟着随後看了幾眼,行人匆匆,她轉回頭:“麻煩給個五星好評。”
“知道了。”女人不耐煩地應了聲,然後把門關上。
挑挑眉,張芷栩看着眼前緊閉的門,往後退了兩步,樓上傳來微弱的啼哭聲。
怎麽和做賊的一樣?
沒作他想,張芷栩騎車上路。
南縣氣候四季如春,晴天的時候,藍天白雲掩映在路邊的綠葉中,有風吹過,舒服又惬意。
想到有關封峥的事,她心情更好了。
南縣執法局刑偵大隊。
一身形高挑的黑衣男子,手裏端着一桶泡面,小心翼翼蓋好紙蓋子,穿着拖鞋,踩過地面上散落的紙團。
突然,踩了一腳綿軟,他低頭看去,是一件灰色的大衣。
他擡頭又掃了一眼,翹腿躺在椅子上呼哈大睡的男生。
無奈,俯身撿起衣服,準備給他蓋回去。
“瘋頭!”一聲大喊從辦公室門口傳來。
驚得黑衣男子急忙低頭護着自己的泡面。
驚得翹腿男一瞬間睜開眼睛,便看見黑衣男子距離自己十公分的距離,細心地給自己蓋衣服。
錯愕的眼神對視中,柯仁顫顫巍巍的先開口:“頭兒,您這是要嘛呀……”
一邊說,一邊兩手護在胸前。
封峥嫌惡地瞥他一眼,直起寬闊的後背,不緊不慢地走到自己座位上。
“說。”
門口的男人是卷毛,封峥底下的執法者,兩三步走過來,一摞紙放在他桌上。
封峥低頭,認真地打開泡面蓋子。
“瘋頭兒,這上面又下來的被拐人口資料。劉隊說了,一會咱們開個會。”
封峥掰開一次性筷子,修長的手指握住一端,挑起一筷子泡面,甩了甩熱氣。
嗓音低沉:“嗯,吃完泡面再說。”
卷毛看着挑起來的面條,皺了皺鼻頭,狠吸了一口,起身:“柯仁,咱倆把會議室收拾一下吧,不然一會劉隊又該罵了。”
柯仁認命從椅子上起來,口鼻之間充斥着泡面的香氣,紅燒牛肉是他的最愛。
咂摸了下嘴巴:“啊,我也想吃早飯……”
宋朝夕進門的時候,就聽見這句話:“喏,你的早飯。”
柯仁和卷毛聞言,神情激動。
等他倆吃着肉包子的時候,看着宋朝夕把保溫飯盒,放在封峥眼前。
柯仁幽怨:“宋姐真過分,爲啥我們隻有幹包子吃,頭兒的卻是愛心馄饨?”
卷毛:“習慣就好了。”
說完拉着柯仁去了會議室。
宋姐的電燈泡,可不敢當。
“還是熱的。”看着那兩人走了出去,宋朝夕說道。
封峥咽進嘴裏的泡面,才伸手拿過飯盒:“小宋就是貼心,但下次你也别麻煩了。”
話說完,就塞了一個馄饨。
“嗯。”
宋朝夕鼻音應道,“幹嘛要在辦公室睡?”
“查了一宿資料。”
“有線索了?”宋朝夕聞聲一驚。
封峥囫囵:“……沒有。”
盯着他狼狽的樣子,宋朝夕卻覺得很滿足。
就算不被他發現心意也沒有什麽,能夠跟在他身邊就很好了。
吃完馄饨,走廊裏傳來了劉隊的吼聲,兩人對視一眼,起身走去會議室。
封峥前腳才進去,劉隊的罵聲迎面而來。
“你這個月都被各轄區派出所投訴三次了!正經事不幹!天天民事糾紛你摻和一腳!”
劉召霆伸手指着封铮,氣不打一處來。
封铮面上不耐,卻一言不發,俨然一副你愛說啥說啥。
會議室裏安靜如雞。
柯仁來刑警隊三個月,第一次見識到劉隊沖着瘋頭兒發火。
的确是應該發一發的。
就瘋頭兒每天的作爲,知道的他是執法者。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街頭混子呢。
“進去坐好!”
一屋子人趕緊正襟危坐,封峥也第一排坐下。
劉召霆眉頭緊蹙,川字眉溝壑着他胸中的怒氣。
南縣執法局沒有副局,刑偵隊隊長劉召霆,代行副局長之職。
其實全局心知肚明,劉召霆當副局隻差一紙升職通知了。
南縣地界小,分管不夠嚴格,執法局刑偵隊的人,隻要是個案子就怼上去。
不管是殺人放火,還是賣銀嫖昌,尤其是賣拐人口重中之重。
多年來,賣拐人口團夥愈加嚣張。
南縣因爲地處交通樞紐,多起案件都顯示彙集于此,而且整個市局人人知曉,南縣刑偵隊有個視賣拐如仇敵的封峥。
封峥自畢業來南縣已經六七年,參與破獲了兩起大型賣拐案件。
雖然爲人吊兒郎當,讓劉召霆大呼頭疼。
可是對封峥專業上的能力他是認可的,除了一件心事……
思及此,劉召霆看了封峥一眼,斂起情緒:“已經好幾個省份的調查都指向了我們,市局已經把資料同步到了網站上。這顯然是一大型賣拐團夥,近期大家都打起精神來!接下來重新分配任務”
會議結束,刑警們議論紛紛走出會議室。
落後的柯仁又歡喜又憂愁。
他依然和封铮一組。
高興的是瘋頭他比較熟悉,擔心的是瘋頭的做事風格,會不會威脅到自己生命安全?
但他也不敢頂撞,自己怨自己太慫了。
柯仁正想着,身後封峥拍了他的肩膀:“走,練練你的車技去。”
言下之意準備工作。
柯仁叫苦不疊:“我能不開車嗎?”
封峥:“……”
封峥的工作,就是巡街,一個刑警像個城管一樣,每天定時定點在街上開着破桑塔納轉悠。
這不,街口的兩個商販吵了起來,即将大打出手,被封峥一聲吼:“你兩幹嘛呢!”
柯仁一哆嗦,急忙踩了刹車。
慣性往前沖了一下,封峥回頭瞪向柯仁。
那邊小商販颠颠跑過來:“執法者,您又巡街呢?”
“好好處理,不然我替你們叫城管開個罰單?”
封峥眼皮一挑。
“别介,我們好商量。”
說着又颠颠跑了回去,兩人各自不理進了鋪子。
封峥舒坦地靠在座椅上,點了一根煙,随意往外瞥了一眼。
透過在風中迅速燃燒的煙灰,倒車鏡裏的那個送外賣的人影,已經不徐不疾地跟着轉悠了三條街。
封铮深眸幽暗,勾起嘴角。
“把車停路邊去。”封铮開口。
柯仁膽戰心驚,仔仔細細把車停好,還沒拉手刹,封铮便推開車門。
封峥走到一旁的垃圾桶,把按熄的煙頭扔了進去,随即閃身進了旁邊的便利店。
車裏的柯仁一臉懵逼,瘋頭又要幹啥?
等封铮出來的時候,他口裏咀嚼着口香糖,站在門口,扭頭看着停在不遠處的小電瓶,龜速地朝着這邊駛過來。
他三兩步截住小電瓶的去路:“跟了一路,有事找我?”
電動車刹閘,停在他腳邊。
張芷栩擡頭,還是昨天那身衣服,不修邊幅,一副大爺調戲良家婦女的模樣。
男人用皺眉催促她答複。
她無奈解釋:“沒,順路而已。”
不過是看了手機位置,“意外”的順路。
封铮渾然不覺,失笑:“也是,電話都給你了,有事報警。”
“好的,封執法者。”
張芷栩扯扯嘴角,“我還趕着工作。”
封铮聞言,一條長腿後退一步。
她便目不斜視地騎了過去。
小電瓶騎遠,封铮微微眯眼眼神探究,順路能順三條街?
怕不是把他當傻子。
他擡手撸了撸一把短寸,鑽進了車裏。
“頭兒,這外賣員怎麽回事?”柯仁對着已經看不見蹤影的前方發問。
“什麽怎麽回事?”封铮吐了口香糖,拿紙巾包好。
白花兩塊錢,買了包口香糖。
柯仁皺皺眉頭,不解:“長這麽好看,總感覺是來路不明的妖精……”
“吸你陽氣嗎?”
封铮勾唇一笑,深邃的眉眼彎彎,柔和了許多。
柯仁:“頭兒你多這麽笑笑,容易拉近距離。”
封铮立刻闆起臉:“開車。”
柯仁内心委屈:快讓女妖精吸光你的陽氣吧!
……
夜涼如水,窗外的月光洩進來,灑了滿桌的銀灰色。
桌面上攤開着一本勾畫複雜的筆記本,正中間貼着一張一寸照片,正是封峥。
周邊的線條,牽引出的日期和案件名稱,都是出自他手。
一隻手握着筆,緩慢地寫下:“阿晨,因他父母雙亡,可利用……”
寫完筆被放下,那隻手揉了揉手腕,緩慢地合上筆記本。
張芷栩神情寡淡,把本子放進抽屜裏,端起一旁早就放涼的水,一口飲盡。
滿腦子都在繞着兩個詞:封峥、賣拐團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