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巨猿早有準備,隻手便扯住了他的一隻羽翼。
惡魔隻是有人類的外形,但并不是真和人類的構造一樣。
它們被捏碎心髒、打爛頭顱都無所謂,真正的要害是它們的羽翼。
小男孩就像被扯住翅膀的雛鷹,不停地尖嘯掙紮。
但又不能掙紮得太厲害,因爲對他來說,每一次的掙紮,都會像普通人撕扯着心髒那麽痛。
一個心髒被踩,一個羽翼被抓,他們的要害都在對方的手裏。
他們完了。
巨猿毛茸茸的臉上,擠出一抹笑。
也許它隻是想微笑,但那樣一張臉,隻是輕微地動一動,便足夠猙獰。
“你們真是共體。”它貪婪地舔着嘴巴。
“我還以爲惡魔和人類,隻有附體和被附體的關系,到最後人類還是隻能成爲惡魔的食物,所以才叫他們‘犧牲’。原來共體這種情況不是隻存在于傳說中。”
“喂!”
它肆意踩踏着青陽敏言的胸口,笑意滿滿地看着他又吐出一大口鮮血,“你是怎麽做到的?”
青陽敏言面白如紙,冷冷地揚了一下嘴角。
既是嘲笑它,也是嘲笑自己:“因爲我的惡欲夠強烈、夠特别。”
巨猿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放出饑渴的獸性光芒。
屬于張強的意識依然還存在,誰也不會想被惡魔當成食物吃掉。
如果能和惡魔成爲共體,自然再好也不過。
“你的惡欲到底是什麽?”它低低地問。
青陽敏言反唇相譏:“你不是想拯救我嗎?連我的惡欲都不知道,怎麽拯救我?”
巨猿的眼角抽搐了兩下。
青陽敏言捕捉到這細微的動搖,不由得一怔,但很快又從心底裏升起好笑:
“你真以爲你可以拯救我?你不過和我一樣,都是被自己的惡欲出賣了的堕落人類。拯救,你以爲你是誰?神嗎?”
“不!”
巨猿斷然咆哮,“我就是神。我就是無所不能,全知全能的神。世人都愛我,敬我,畏我……他們景仰我勝過一切。
“我說有光,就有光!”
“我能達成你們所有的願望,消除你們所有的災難。”
它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嘶吼得整個空間都在跟着一起震動。
青陽敏言的心髒也不例外。
尖銳的痛楚,讓他在清醒和昏沉之間徘徊。
他看到的巨猿開始變得模糊,然而他内心中對它的感知,卻漸漸清晰。
“你真的以爲自己是神?”
青陽敏言仿佛窺知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巨猿緊握雙拳,怒吼:“我就是神!”
一瞬間,青陽敏言的心髒幾乎要被踩爛。
他忍着劇痛,把抓住巨猿粗壯的腳踝,從他的手上,再次竄起藍色的火焰,“呼”的一聲,燃燒着巨猿的長毛。
巨猿發出一聲痛呼,本能地要縮回腳,但竟然被青陽敏言死死地扣住。
它不明白剛剛已經認命赴死的青陽敏言,怎麽突然又爆發出了新的能量?
被它扯住羽翼的小男孩,也感覺到了青陽敏言的變化,一起爆發出新的能量。
他厲嘯着扇動漆黑的羽翼,全身也竄起藍色的火焰,直撲向巨猿。
情勢瞬息逆轉。
巨猿被青陽敏言扣住腳踝,後背又被小男孩騎抱住,動也不能動了。
“你真的以爲自己是神。”
青陽敏言已經沒有猶疑了,因爲對方終于用自己的言行證實了他的推測。
他已經知道了它的名字。
他忍不住大笑起來,就算這樣會牽動他受傷的五髒六腑,他也忍不住。
“你竟然真的以爲自己是神。”他笑得眼角都濕潤。
“你也太可悲了,竟然産生了這麽強烈的……妄想。”
當最後的兩個字,從青陽敏言的嘴唇裏輕吐出來。
巨猿驚恐得瞪大了眼睛,野獸的模樣褪去,他又恢複了人樣。
但聖潔的光輝不複存在,就隻是一個無助弱小的普通人。
他又變回了張強。
“你,你已經知道了……不,不要……”
他用張強的臉語無倫次地求饒,最後尖叫起來。
青陽敏言就在他的尖叫裏,斬釘截鐵地說了出來。
“沒錯,你的名字,是妄想。”
他的尖叫變得慘烈,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他的四肢百骸裏瘋狂逃竄。
不停地從内部撕裂他的肌肉,折斷他的骨骼。
他的肢體發生着種種非人的變化。
突然響起一聲沉悶的爆裂聲,那是從他的腹腔裏傳出來的。
他不禁低下頭,正看見自己的腹部從上到下,裂開了一道幾乎縱貫整個軀幹的口子。
“嘩”的一聲,内髒和鮮血一起滑落在地。
一隻細長如鷹爪的手,首先伸出來,緊接着便是細骨伶仃的身體……
那東西掉在地上,又瘦又小,腦袋卻顯得不相稱的大,似乎一個輕微的晃動,都會從它的身體上斷落。
青陽敏言也沒有想到它的真身,會是這樣的羸弱不堪,連手腳并用地爬動,都顯得極其困難。
如果這個世界真有神,有造物主,還真是挺有幽默感的。
一個以爲自己無所不能、聖潔得令人不可仰視的“神”,其實卻是這樣一個醜陋、脆弱,連蝼蟻都不如的東西。
青陽敏言也不禁爲這冰冷的幽默,輕輕地揚了一下嘴角。
小男孩卻對這種幽默了無興趣。
“嘁。”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都不夠我塞牙縫的,但願滋味能彌補回來。”
他“哈”的一聲,張開血盆大口。
……
将近子夜。
醫院裏大多數的病人和陪床的家屬、護工也都休息了。
走廊上很安靜,亮着幾盞白光燈,照得地面也在反射出冷瑩瑩的白光。
好半天,電梯才“叮”的一聲開了,青陽敏言捂着胸口,吃力地走出來。
他的恢複能力要比普通人強得多。
之前受的傷,放在任何一個普通人身上,早就死透了。
但他死不了,不代表不會痛。
“你這是何苦。”
小男孩帶着飽食後的慵懶,肥貓一樣地盤在他的肩頭,兩隻胖嘟嘟的小手摟緊他的脖子。
“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反正朱離又跑不掉。”
青陽敏言調整了一下呼吸,試圖減輕身體内部的疼痛,然後繼續向病房走去。
“該不會是因爲這次差點兒完蛋……”
小男孩繼續聒噪,帶着一絲調侃,“所以要抓緊美好時光,不想留遺憾之類的?”
青陽敏言微皺着眉頭:“吵死了。”
小男孩撇撇嘴,無趣地打了一個呵欠,閉上眼睛睡覺了。
金烨和朱離躺在同一個病房,都還沒有醒。
白曉去上洗手間,順便買點吃的喝的。
隻剩下姜德海一個人守着。
當病房門被推開,姜德海還以爲是白曉回來。
看到竟然是臉色白得像紙一樣的青陽敏言,也不覺驚詫萬分。
“你……”
沒等姜德海問出來,青陽敏言便匆匆地截斷:“我沒事。”
姜德海見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昏睡中的朱離,便自動向他更新情況。
“我們趕到的時候,兇手已經死了。除了昏迷的金烨和朱離,還有一個被長期囚禁、虐待的女人。”
“根據那個女人,和物業管理員提供的情況,初步推斷兇手、物業管理員、還有102室的業主是一夥的。那個女人已經落在他們手裏半年了。”
“最近他們三個産生了矛盾,102室的業主想退出,所以其餘兩人才聯手殺了他。”
“另外,他們隻想帶走朱離,也隻帶走了朱離,因爲朱離很符合他們的,嗜好。”
青陽敏言的眼珠,終于動了一下,回頭看向姜德海。
姜德海其實也不喜歡這麽說,但這是嫌犯的原話。
“他們已經觀察朱離很長時間了,本來就把她列爲下一個目标。”
“但是并沒有帶走金烨。”
“他們根本就沒發現金烨也在朱離家,還以爲隻有白曉。”
“你說得對,金烨的确是故意讓他們成功帶走朱離的,隻不過并不是見死不救,而是順水推舟,然後一路追蹤他們到兇手的家,發現地下室。”
“他們發生了惡鬥,金烨重傷了兇手,自己也昏迷了。兇手沒辦法求救,失血過多而死。”
“這就是事情的經過。”
“金烨不僅救了朱離,還救了那個女人。如果不是金烨及時趕到,那個女人一定是被兇手當成垃圾一樣處理掉了,因爲已經有了朱離這個新玩具。”
青陽敏言的視線掃向金烨。
他的頭和兩隻手都包起來了。
姜德海:“放心,都是皮外傷,他身上的血主要都是兇手的。朱老師更是一點兒油皮都沒破,血都不是她自己的。”
青陽敏言:“你做得很好。”
姜德海愣了一下,心頭竟然掠過一絲竊喜。
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早幾個月,青陽敏言要這麽說,他肯定暴跳如雷,什麽小兔崽子敢這麽陰陽怪氣。
但現在,他不僅能知道這是青陽敏言在誇他,而且他也能接受這種誇法。
但一轉眼,想起梁永強之前才刺過他的話:“我叫你跟他行動,是叫你看住他,不是叫你真跟着他行動了!”
又趕緊收斂住那絲竊喜。
姜德海清咳一聲,故作正經地道:“我是執法者,這是我的本職工作。”
“哦,對了。”
講了這半天,怎麽隻有青陽敏言一個人。
“張強呢?他自己先回去了?”
青陽敏言:“以後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姜德海猛吃一吓,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青陽敏言言簡意赅:“喬志新早就不存在了,張強才是真正被惡魔附體的人。那個惡魔已經被收拾了,張強也不存在了。”
姜德海好半天才喘過一口氣。
胃裏好像塞着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他想吐但吐不出來,隻好單手按在上面。
“從什麽時候起,他被附體了?”姜德海問。
青陽敏言:“應該是他開槍擊斃劉英後不久。”
姜德海:“……”他覺得更難受了,“爲什麽?”
青陽敏言:“這種惡魔隻會附體在有強烈‘妄想’的人身上。喬志新被附體,是因爲他沉迷在自己的妄想裏:他覺得自己什麽都好,劉英不可能不喜歡他。”
“而張強,他内心深處對于擊斃劉英也一直有愧疚,也許他希望劉英沒有死,或者一切可以重來……具體是什麽,現在也不得而知了,但一定也是一種妄想。”
“而能達成他們諸多妄想的辦法,隻有變成‘神’吧。”
“隻可惜,這個世界沒有神。”
姜德海心中亂成一團,無言可表。
隻要一想起,他和張強相處的這短短幾個月,大半的時間裏,張強其實已經不是張強了,他就更是無言可表。
最後,他隻能有些虛弱地問:“總要有個交代吧。就算我這裏沒問題,總要給梁組長一個交代。”
青陽敏言:“你處理吧。”
姜德海愕然,許久,苦笑出來。
他欲言又止,隻得點了點頭。
他處理的确是更合适。
于公,他是執法者。于私……他應該算是張強的朋友。
青陽敏言:“你回去吧,這裏有我。”
姜德海沒有客套,轉頭便走了。
青陽敏言走到朱離的病床前,輕輕地坐下。
朱離的雙眼依然閉着,呼吸很淺。
“你醒了。”他說。
朱離安靜了一會兒,慢慢睜開眼睛,默默地看着青陽敏言。
青陽敏言:“你還記得我嗎?”
朱離愣了一下:“我腦袋沒事,我記得你是青陽敏言。”
青陽敏言:“今年剛轉學到你學校的一個學生。”
朱離茫然:“是啊。”
青陽敏言:“你不記得我了。”
朱離:“……”
青陽敏言:“但我記得你。重逢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了你。”
朱離知道他是認真的。
但他越認真,她就越不知道怎麽回事。
青陽敏言:“你小的時候,我和阿行去過你家好幾次。阿行最喜歡揪你的小辮子,每次疼得你直哭,你總找我告狀。”
“阿行是很淘氣,我也拿他沒辦法,隻好盡量抱着你,不讓他再揪到你的小辮子。”
“那時候你特别喜歡小熊。你說它們腦袋圓滾滾的,肚子也是圓滾滾的,抱起來特别舒服。”
“所以你七歲的生日,我就送了一隻小熊給你。”
朱離的眼睛不知不覺睜大了。
她想起不久前的夢境裏,年幼的她,一直抱着一隻小熊,是一個小哥哥送給她的,她特别喜歡。
那隻小熊是什麽顔色呢?
青陽敏言:“棕色的。”
朱離蓦然一驚:沒錯,是棕色的。
腦海中,仿佛有一扇厚重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小小的縫,被深鎖在那道門後的記憶,也開始複蘇。
她想起那個身材單薄的少年,并不是現在冰冷的模樣,會有一些腼腆,但也會微笑。
每次她向他哭訴,他都會抱着她,輕輕拍她的背。
就算她已經哭得口齒不清,他也會耐心地聽她講完所有的話……
她記得他的微笑,他的懷抱,他的雙手……還有他的臉。
“是你?”
朱離眼睛有些濕潤,心口也有些酸楚。
大約是因爲傷悲和歡喜交織在了一起,反而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當青陽敏言也微笑起來。
記憶中的他,終于和眼前的他重合了。
“嗯,是我。”他的聲音那麽溫柔。
然後,他低下頭,朝她靠近。
……
【第三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