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頭征詢谷峻儀,“你還記得嗎?他舉起拳頭威脅要打我們的時候,左手隻擡了一半,好像擡不高似的。”
谷峻儀經這一提醒,才恍然驚醒:“對,是有這一出。”
這真是一個很有用的線索。
梁永強和姜德海心頭一喜。
說明高個子的左肩,很有可能患有某種傷病。
可是再問下去,柏惠就隻有搖頭了。
看她的臉色确實不大好,而且家裏還有一個生病的弟弟要照顧,梁永強等人隻好先告辭了。
朱離看着執法車揚長而去,轉身向樓裏走去。
才爬完一樓,即将轉上二樓,便看見隔壁的男孩,正坐在家門口的樓梯前。
兩手撐着下巴,正安安靜靜地看着她,兩隻眼睛亮晶晶的,瞳仁很大,讓人聯想到黑暗中的野貓。
朱離不覺停下腳步:“你哥哥還沒回來?”
學校可早就放學了。
“嗯。”男孩笑了起來,眯着眼睛看她。
朱離覺得跟他們兄弟還不熟,便道:“他應該就快回來了,你再等等吧。”
見她打算從自己身邊走開,男孩忽然有點兒狡猾地轉了一下眼珠:“剛剛是等他的,現在不是了。”
好像知道朱離不一定會有興趣問似的,自己先說了下去,“現在我在等你。”
朱離愣住了。
男孩看看自己家的門,又看看她的門。
随後,又用一種野貓一樣的狡猾眼神看定了她。
朱離不禁輕笑出來。
門“喀嚓”一聲開了,朱離拿起一雙拖鞋放到門口。
剛想說進來吧,卻見兩隻白嫩的小腳已然甩掉鞋子,光着腳丫就跑進來。
男孩好奇心很旺盛,在她家跑來跑去,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
他倒是不認生,自如得像在自己家裏。
朱離很少跟這麽小的孩子打交道,問他:“你想吃什麽?”
男孩背着個手,老氣橫秋地看她一眼,搖搖頭:“你家沒有我喜歡吃的東西。”
朱離不由得失笑。
再一擡眼,男孩又跑到了電腦桌前,将電腦從休眠狀态啓動。
他很熟練地調出朱離的畫稿,哇了一聲:“你會畫畫啊!”
又驚歎,“這麽多!”
然後就睜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起來。
朱離将所有的糖果和巧克力都搜羅出來,放到電腦旁。
沒料到,男孩卻很厭惡地皺起眉頭,一手捂住鼻子,一手使勁地揮舞:“拿走拿走,不喜歡!”
朱離不知道怎麽回事,但還是照做了,問他:“味道不對嗎?”
“不是。”
男孩松開了手,但還是皺着眉毛,空氣裏依然殘留着淡淡的香甜氣味,“太香了。”
他一本正經地表明自己的喜好,“我不喜歡聞香香的味道,我喜歡聞臭的。越臭越好。”
朱離狠狠地一愣,随即又噗的一聲,大笑出來。
她實在很少笑得這麽誇張,但是這個小男孩太好玩兒了。
她蹲到他的面前,點了一下他的鼻子:“一般人都喜歡聞香的,難道你不是人啊?”
男孩忽然不說話了,挑着棗核一樣的眼角,靜靜地看她。
那眼神有點兒諷刺,有點兒冰冷,有點兒不懷好意。
像有一根很細很細的銀針,悄悄地紮進了朱離的心底。
在她反應過來以前,臉上難得的笑容,便自己褪去了。
朱離連站起來都忘記了。
直到響起一串啼笑皆非的咕噜聲,才驚醒了她。
男孩立刻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你肚子餓了?”朱離問。
“嗯。”男孩委屈極了,“我已經好久沒吃飯了。”
“你哥哥不管你嗎?”
“他管啊。他叫我忍着。”男孩的回答很奇怪。
朱離驚詫得都不知道說什麽了。
“而且,他不是我哥哥。”
“那他是你什麽人?你們怎麽會住在一起呢?”
“嗯……”
男孩拖長了聲音認真想着,好像這個問題,他也很不明白要怎麽回答。
“反正我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我。在他達成願望以前,我會一直陪着他。”
見朱離疑惑得要命。
男孩眼珠一轉,卻又哈哈地笑起來:“騙你的。他就是我哥哥。誰讓他這麽晚都不回來,害我餓肚子!我生他的氣了!”
對于小孩子的善變和任性,朱離隻有無語。
男孩倒好像更喜歡她了,主動地道:“我叫青陽敏行,你以後就叫我阿行吧!”
樓道裏傳來腳步聲。
男孩立即從椅子上跳下來,很歡快地叫一聲:“他回來了!”
一邊叫着,一邊“咚咚咚”地向門外跑去,一手才抓住門鎖。
忽然又轉回頭來,沖她嘿嘿一笑,“你的畫都很好看,我喜歡。”
說完,“咔哒”一聲開了門,沖了出去。
朱離連忙拎上他的鞋子跟到門口。
正見男孩一下子撲到少年的懷裏,撒嬌地摟住他的腰,一個勁兒地嚷着:“肚子好餓,我要吃飯!”
少年任他鬧着,擡頭看一眼朱離。
朱離隻好默默地将男孩的鞋子遞給他。
少年有點兒驚詫似地低頭瞄一眼男孩。
男孩無比淘氣地沖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一直在你家?”少年拎起男孩的鞋子。
朱離點了點頭。
雖說肯和她說話也算是一種進步。
可是他都明知道她是同一個學校的老師了,這種态度就未免……
她不悅地輕抿一下嘴唇。
“你叫青陽敏言吧?”
她說,“明天就有你們班的美術課了,你也該叫我老師吧?”
少年怔了一會兒,終于半甘不願地開口:“老師。”
“我姓朱。”
“……朱老師。”
朱離看他實在很勉強的樣子,也不想把自己弄成一個惹人厭、隻會擺老師架子的鄰居。
剛要把門關上,想了想,又把門推開。
“有件事我想還是該多說一句。”她說,看着男孩。
“他年紀還這麽小,你該好好照顧他。别老是讓他餓着。”
青陽敏言不覺又低頭看一眼男孩,再擡頭,朱離已經把門關上了。
“你爲什麽老是喜歡去找她?”他問。
男孩笑着回答:“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她很好玩啊!”
忽然笑容變得有些深,“她會畫畫呢!真該讓你也看看。”
“她的畫也很特别?”
“嗯。”
他微微收起笑容,眼睛裏流露出一絲興奮,“有死亡的味道。”
青陽敏言淡淡地皺起眉頭。
下一秒,男孩忽然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換上幾分得逞的開心:“走吧,該給我找東西吃了!”
青陽敏言看着他舔了舔自己雪白的犬齒,本就皺起的眉頭,因爲厭惡而皺得更深了。
忽然,一陣晚風,從沒關牢的窗戶吹了進來。
男孩的鼻子條件反射地嗅了嗅,神情一下子柔和起來:“又是那種味道……”
渾身的肌肉,也在陶醉裏慢慢放松了,“真好聞啊,真想快點兒吃到。”
青陽敏言的眼神也随之輕輕一動。
他轉頭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心裏明白,就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又有案件發生了。
……
朱離發現自己竟然又一次趴在電腦前睡了一晚。
她從夢中醒來時,不小心碰到了鼠标。
漆黑的電腦屏幕頓時亮起來——上面是一幅剛完成的新畫稿。
一個少年獨自走在一大片黑暗裏,隻有他的周身有一些微弱的光亮,他的身形十分細瘦。
黑暗裏也有一些模糊的輪廓,可是遠遠不夠分辨出究竟是什麽東西。
少年的背影看起來有些無力,可是兩隻手又在身體兩側緊握成拳,腳步也有些拖滞,全身透露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自相矛盾。
好像好像他在主動地向着更深、更濃、更重的黑暗裏走去。
他在主動地讓黑暗吞噬自己。
這個念頭一跳出來,朱離便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涼氣。
心口漏跳一拍,好像身上也更冷了。
這幅畫顯然和周末才交的那幅畫稿有異曲同工之妙。
某些地方,還更進了一步。
“你以前的畫可不是這種風格。”
耳邊似乎又想起上回見面時,白曉笑談過的那句話。
朱離呆呆地看着畫,心裏不免惶惑起來。
這一次,她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畫出這幅畫的了。
她隻記得昨晚靠在床頭看了一會兒書。
朱離不禁将自己的手,深深地插進淩亂的發絲裏。
就算風格改變了,但是線條的運用,色彩的上法,以及構圖的習慣,這些都沒有變。
這确實是她畫的。
難道這真是她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态下,打開電腦畫出來的?
朱離渾渾噩噩地走出家門,正聽得“喀”的一聲,對門的少年也剛剛鎖上門。
青陽敏言淡淡地道:“朱老師,正好,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
這是一條早已幹涸、廢棄的小水溝。
水溝上隻用水泥闆簡單地架了一座橋,很久沒有人從上面走過了。
水泥闆經過風吹雨淋,生了一層厚厚的綠色苔藓。
梁永強蹲在所謂的橋洞口,向裏看去。
隻見稀爛的溝底,躺着一具身量頗高的男性屍體。
溝底的淤泥有點兒奇怪,是紅色的。
原來這裏以前曾經通過一條被化工廠污染的河。
怪不得應該肥力很厚的淤泥,卻一根雜草也長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