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步走過來,又停在距離他三米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小雨?”女人激動地攥住了他的手。
“嗯,那是我小名,我現在叫張雨陽。”
“都長這麽大了,和我年輕時候真像……”
女人摩挲着他的頭發、肩膀,又捏了捏他的臉,最後激動地抱住了他。
登時,一股濃烈魚腥味撲面而來。
奇怪的是,沒有在海邊生活過的他,竟覺得這味道無比親切。
一切都像在夢裏,他竟然見到了母親!
來夏島,果然是最正确的決定……
想到這裏,他扭過頭尋找着林淼,終于在一根支撐柱邊看到了她。
她雙手扶着柱子,默默注視着他們,臉上挂着微笑,隻是這笑容又像是欣慰,又帶着絲絲哀傷。
母親從市場裏買了各種食材,又挑了幾條鮮魚裝在電三輪車上,然後帶着三人回家去。
她的家就在海邊,是一排排白藍色小平房其中一間。
推開門,房子裏幽幽暗暗,散發着潮氣和黴味,客廳擺着漆面剝落的老式木沙發。
“阿萍呐……”自房子深處,傳來一個滄桑的男聲。
緊接着,那男人又說了一連串夏島方言。
聽得張雨陽和林淼一頭霧水,卻見母親笑吟吟走了過去。
“我,我們現在來是不是不方便呀?周阿姨。”林淼道。
“哦,沒關系的。”
母親臉微微泛紅,“裏屋住的是我老公。”
她瞥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張雨陽,猛地拍了一下王樂樂後背,吩咐道:“快去給你爸爸換尿不濕!”
王樂樂重重撂下張雨陽那個被撕扯壞的書包,氣呼呼拉開了卧室門。
透過門縫,隻見一個骨瘦嶙峋的中年男人,正靠着厚厚被褥癱在床上。
他是典型的當地漁民長相,顴骨高聳,眼窩凹陷。
“你們就叫他王叔叔吧。”
母親扭過頭望着王樂樂與丈夫,目光溫柔,“我剛來這裏時無依無靠,流落到這個漁村,是他收留我做幫工,還教我這裏方言……他是個好人。”
“以前我家過得挺好,魚蝦都送到隔壁市的大飯店,可惜3年前他送貨的時候,發生了車禍……唉,好人沒好報,我早就認命了!”
母親搖搖頭,歎了口氣,但臉上依舊帶着溫和的微笑。
張雨陽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
分别16年,他窮盡全力想透過她的一颦一笑完全了解她,卻發現早已物是人非。
但有一點他可以确定:母親很幸福,她甯願背井離鄉照顧癱瘓的丈夫,也不會願意回良莊村,和自己健康的父親生活。
“這個背包是怎麽回事?”母親蹲下拾起裂開的背包。
“被他……”
張雨陽瞥了一眼王樂樂,垂下頭默默收拾地上散落的東西,“我不小心撕壞了。”
“呵呵,别騙我了,肯定是那小子幹的好事!”
母親瞪了一眼王樂樂,“他準是又去搶人家東西,沒想到搶到自家人頭上了。唉……也不知道這回該罵他還是誇他!”
“樂樂不上學嗎?”林淼道。
“他說不喜歡讀書就不念了……對了,小雨,你該高中畢業了吧?”母親突然擡起頭。
“他考上了嵩昭大學呢,我們是同學!”林淼道。
“天啊!我家出狀元哩!”母親激動道。
“嗯……”
張雨陽低着頭,不知道該如何把自己現在的處境說出來。
下午,母親燒了一桌海鮮招待他們,有蝦姑、生蚝、不知名的海魚。
食材雖然是夏島特産,但烹調卻用的南北結合方式。
“周阿姨,您手藝很棒啊!”林淼吃得很開心。
王樂樂瞪了她一眼,端着飯碗回到了裏屋,給父親喂飯。
“你弟弟……”
母親試探性望了一眼張雨陽,見他正低頭默默吃着飯,于是繼續道,“他其實不壞,你别怪他。他才14歲,總想着去賺錢補貼家裏,可我不讓他去。”
吃過飯,天色漸晚,母親找來針線包,将張雨陽破舊的書包,一點點縫補好。
張雨陽坐在木沙發上,呆呆看着暖橙色燈光下的母親。
這一幕,他在夢裏見過無數次。
“媽媽,我能……留下來住嗎?”張雨陽道。
聞之,母親和林淼都愣住了,但很快,又都繼續忙活手裏的事了。
“好啊,想住幾天就住幾天。你現在放寒假呢吧?晚上你和樂樂睡一屋,你同學……”
母親瞥了一眼林淼,“小姑娘你先住我家隔壁行嗎?那家是我們老鄰居了,地方大,知根知底。”
“我……”
林淼有些不安地望了一眼張雨陽。
見他沒什麽反應,于是道,“好吧。”
到了鄰居家,林淼才發現,這裏原來就是那個搶走她背包的灰發少年家。
少年在父母巴掌下不情願地歸還了背包,還龇牙咧嘴給她道了個歉,令她心裏直打哆嗦。
躺在陌生的床上,林淼輾轉反側,心裏空落落的。
這些夜晚,她一分一秒沒有離開過張雨陽,突然一個人靜下來,竟覺得比留宿野外還害怕。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門口突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聲。
她蹑手蹑腳爬下床,貼着牆壁走到門邊,竟發現木門裂了一道大縫。
而縫隙中央,有一個黑色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
那是……
人的眼珠!
她又氣又怕,故意咳嗽了兩聲,很快,便見門縫偷窺的人離開了。
愣了一會,她立刻将屋子角落裏的大件家具,推到門前,将門堵得嚴嚴實實。
重新回到床上,她卻再也睡不着,腦海裏,全是張雨陽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畫面。
原則上,她爲張雨陽能和母親、弟弟團聚而高興,可她心裏又充斥着說不出的酸澀和痛苦。
一開始,她以爲自己隻是想念自己的母親罷了。
然而經曆過今晚,她終于明白:原來,她成了那個多餘的人……
第二天天一亮。
她便回到張雨陽住處,将他堵在屋裏,道:“昨晚我思考了一下,按照你的側寫和推理,那個連環殺手一定也到夏島了!我們接下來要怎麽找他?”
張雨陽一邊疊被,一邊懶洋洋道:“先觀察看看吧,我也不知道。”
“可……這是關于我們生命的大事啊!你明明答應我會抓到他!”林淼氣得直跺腳。
“放心吧。”
張雨陽摸了摸她的頭,“我們住的地方很安全。”
“……”林淼躲開了他的手。
“我要和媽媽去海鮮市場出攤,你去嗎?”張雨陽尴尬地縮回了手。
“不去!”
“小雨,要出發喽!”門外傳來母親的呼喚。
無奈,張雨陽隻得轉身離開了房間。
大清早,海鮮市場已經熙熙攘攘,充斥着張雨陽聽不懂的方言,但他決心慢慢适應這裏的生活。
既然母親作爲一個初中畢業的女性,能在16年前,獨自來到這裏并紮下根來,他一個大學生也一定可以。
他在心裏似乎默認了,自己會結束漂泊,改姓換名,留在這個世外桃源。
即便是在和顧客讨價還價的當兒,母親也會拉上他介紹兩句:“這是我大兒子,是大學生……”語氣裏滿是驕傲。
傍晚收攤,母親帶他到市場外髒兮兮的碎石灘上散步,像小時候模糊記憶裏那樣,攥着他的手。
他低頭看着腳尖,打算和母親确認最後一個問題,因爲覺得隻有知道答案,才能安心留下來。
“媽媽,這麽多年,你爲什麽不回來看我,也沒有打過電話?”
“我想啊……可是我打的電話都被你爺爺挂斷了,我想回來,你爸說我回來就打死我。”
“那爲什麽走的時候不帶上我?就算是到天涯海角,過多麽苦難的日子……隻要有媽媽在,我都會堅持下去的啊!”
張雨陽扭過頭望着母親,眼淚止不住流下。
“對不起,小雨。對不起……我……”母親抹着淚水,“媽媽對不起你!”
16年了,張雨陽最後等來了一句道歉。
不過,已經足夠了,足夠融化心裏的冰雪,足夠再生長出一個春天來。
“啊……”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
張雨陽回過頭去,隻見好多人向着海邊奔去。
“怎麽了啊?”母親問身邊跑過去的老伯。
“死屍啊,好像沖上來死屍啦!”老伯道。
聞之,張雨陽心裏“咯噔”了一下,也加入了人群中。
他和母親跑到海邊,擠進人群最裏層,隻見一個女人,赤身裸體側卧在海灘上,嘴巴大張着,面色浮腫猙獰。
“天啊,那是被切掉了嗎?”母親驚呼。
張雨陽俯下身,隻見女人的胸前被整齊切去,腹部還有一個巨大刀口。
然而由于在水中泡了許久,所有傷口已發白腫脹毫無血色。
“是他……”
張雨陽瞪大眼睛,撥開旁人,走到女屍身邊。
“喂,小雨,你幹嘛去?快回來!大過年的不吉利啊……”母親被人群擠開,焦急沖他喊話。
張雨陽看向女屍脖頸處,果然發現了一圈鏈條狀勒痕!
非常明顯,這又是連環殺手制造的新一起殺戮。
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哪裏不對。
殺手每一次砂仁,都會刻意選擇他和林淼出現的地方,并刻意引起人們注意。
可這一次,屍體卻是被海水沖上岸才被發現。
殺手就算再精明,也不可能将屍體何時被沖上岸,計算得這麽精确。
會不會殺害這個女人的時候,殺手并沒有跟蹤他們兩人,而且殺手并不打算讓屍體暴露?
如果真是這樣,隻能說明這個女人,對于殺手來說,有特殊性。
那麽倘若知道了這個女人的身份,會不會就能排查出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