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内部宣稱是分批也野外訓練,時間是半個月。
安久挑選的人大多是控鶴軍舊部和根底清楚之人,其餘人皆留守訓練。
控鶴軍殺手擅長暗襲殺人,也多習慣單獨行動,所以安久之前便着重訓練這些人相互之間的配合。反正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折騰這幫人,并不會覺得奇怪。
安久先令人送去一封信,然後帶着二百餘人趁夜奔赴河北大營駐紮。
就在他們抵達的第三天,大宋軍十年來首次主動對遼國發起了正面攻擊!
遼國内亂未穩,最擅長作戰的北院大王又被監禁,邊防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被大宋軍隊輕松攻下一城。
首戰告捷,大大鼓舞了宋軍氣勢。
不管上頭說的多好聽,剛開始所有軍士心裏都很忐忑,畢竟這是頭打狼穴,首戰順利讓他們覺得遼國果真是像淩将軍說的那樣自顧不暇。
實際上,這隻是淩子嶽有意爲之。
接下來幾戰就不那麽順利了,但是大宋出兵神速,隔日再下一城!
那些大宋兵卒打着打着竟是打出了幾分血性,接下來的每一站都不那麽順利,但也無人退縮。
安久在後方聽着捷報一次次傳來,心中卻越來越擔憂。
快一個月了,楚定江沒有半點消息。
悶雷響了一夜,黑雲壓城,讓人喘息都不暢快。
直到天亮,雲層之中一條一條猶如銀蛇遊動的閃電劃過,一聲巨大雷聲炸響,驚醒天地。
曠野之上,數百黑騎奔馳而來。
天空開始開始滴雨,豆大的雨點落在草葉上發出啪啪聲響,隻是轉眼之間,雨勢越來越大。
草叢裏潛伏的人看清那群騎兵,悄悄返回,從林子中解了馬一路奔往河北大營。
“報——”
安久正在幫大久撓癢癢,聽見這聲急報,立刻嚴肅起來。
那人渾身挾風帶雨的沖進來,單膝跪地,俯首道,“主子,果然有一隊百人騎兵往此處疾馳,個個都是武師。”
“去通報守營将軍。”安久道。
“是!”
眼見那人領命離開,安久看了看挂在衣架上的戰甲,取了下來,飛快穿上身。
甲衣很重,但是對于她這具淬煉過兩次的身體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安久召集手下士兵,但是心裏還是覺得這些人今夜可能不會動手。
這隊騎兵是缥缈山莊的人,從後方偷襲主要是爲了擾亂宋軍軍心,爲遼國大軍争取一點時間,那麽肯定是鬧越大越好,放火什麽的少不了,可今日天氣不适合放火。
安久現在最擔心的是缥缈山莊裏還有餘下的爆弩,哪怕有一把,殺傷力也不容小觑。
想着,安久親自去見守營将軍,順便叫上樓小舞,經過一番商議決定先設埋伏。
他們有可能會有爆弩,樓小舞這幾年也制出不少威力巨大的爆破型武器。她一聽說要設伏,便主動請纓,興緻勃勃的連夜帶人去“下網”。
暴雨到下半夜便停了。
樓小舞做完埋伏之後便到了安久的營帳裏,拍着胸脯道,“保證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進來。”
安久閉眼養神,聞言,便嗯了一聲。
“十四,你現在的樣子,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樓小舞抱膝坐在她對面。
安久睜開眼,等着她繼續說。
樓小舞第一次遇見安久是在古刹試煉的時候,那時候覺得安久很冷酷,讓她心生羨慕,後來樓氏滅了,梅氏也遭到重創,她們之間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她能清楚的感覺到安久的變化。
而這種變化最主要是因爲一個人。
“楚先生不在,你好像變得和以前一樣冷了。”樓小舞悶悶不樂的道。
她本來就沒有什麽朋友,賴在軍營裏還每每遭到淩子嶽嫌棄,每個人都拒她千裏之外,現在連安久都變成這樣,她越發覺得孤單。
“我擔心他,沒有心情說笑。”安久道。
樓小舞也知道現在說什麽話都隻是蒼白無力的安慰。
安久耳朵微動,見樓小舞又要說話,立刻豎起食指。
大營外面有幾個武師在徘徊,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便又悄悄退去。
“他們在勘察。”安久道。
“嚇,這麽大膽!”樓小舞道。
安久問,“他們不會觸動埋伏吧?”
“那可說不準,我在周圍埋了可多震天雷,隻要他們踩到系在震天雷上的天蠶絲,就不會發生爆炸。”樓小舞頓了頓道,“大部分機關都是附在栅欄周圍,隻要他們不試圖潛入,應該不會有事。”
兩人正說着話,外面号角聲忽然劃破黑沉沉的夜色。
安久抓起弓箭出帳,聽見有士兵在一邊狂奔一邊喊,“遼騎兵!有遼騎兵來襲!”
從河西縣出來的二百多人已經都聚集到安久帳前。
腳下的大地有陣陣顫動,明顯數目不少!
并不是之前探尋到的騎兵隊伍。
在急促的号角聲裏,那些騎兵以鬼魅般的速度沖殺至眼前,他們通體黑甲,至露出一雙雙冷酷的眼睛。
“射!”大宋将領一聲令下,早已待戰的弓箭手發出一輪齊射。
箭雨如蝗,鋪天蓋地的席卷而去。沖在最前面的遼國鬼騎被射的人仰馬翻,但是那批騎兵很快就分散開來,巧妙的避開箭雨和前面倒下的人馬。
潑天的箭雨灑下去,遼騎兵時不時有人倒下,但這絲毫無改他們前進的速度!
眼看越來越接近栅欄和正門,樓小舞緊張的握緊拳頭。
轟!
一聲巨響猶如雷震,大門一角霎時間泥土血肉飛濺,而後紛紛如雨般落下,可是後面的騎兵竟然從這一陣血雨裏沖了過來。
軍營裏一下子亂了起來!
宋軍本就懼怕遼國鬼騎,此時見他們氣勢如劍的長驅直入自家兵營,心中早已慌亂不堪,甚至有人開始四處奔逃。
爆炸的巨響聲聲不絕。
遼騎兵卻絲毫不懼。
樓小舞屏息看了一會兒,怔怔道,“他們難道不怕死嗎……”
誰人不怕死?隻人太容易受到氣氛感染了,遼國鬼騎那種勢如破竹、縱死不退的氣勢之下,所有的血性都被激發出來,如何會怕!
“保護主将。”安久道。
在她身邊的殺手們立刻領命,往守軍将領那邊去。
遼國鬼騎雖然悍勇,但區區這點人數還不至于能把河北大營給掀翻了,這又是剛剛下過雨,如果他們不是放火亂軍心,就是想殺掉守将。
安久也跟着去了那邊。
鬼騎之後,一隊更加銳利的騎兵沖殺過來,他們所過之處無人能敵,竟如同一刀生生劈開了層層阻礙,直奔主将營帳。
沖在隊伍最前的一個身穿黑甲的騎兵,忽然舉起手臂!藍光驟然盛開,猶如一定巨大的傘瞬間籠罩過來!
主将大營轟然倒塌,熊熊大火燃燒起來。幸而留守大營的将軍一直不曾在帳内。
安久張開伏龍弓,鶴唳之聲劃破長空,沖在最前的遼國鬼騎身子一僵,直直跌下馬去。
然後再他身後露出一個身段玲珑的騎兵。
那一雙鳳眸中映着火焰,悍勇無比。
安久眉頭微皺,再次揚起弓箭時,卻見她從背後取出一把大型爆弩,瞄準安久和主将所站的方向。
“姐姐。”那騎兵看見安久的時候愣了一下。
“梅如焰!”安久倒是有些驚訝,這個隻知道趨利攀附的梅如焰竟然能夠親自率騎兵偷襲!
倘若今日她偷襲的是遼國大營,安久定要叫一聲好,可是這個大宋的女子,竟然帶着遼國騎兵過來襲擊大宋軍營!
樓小舞更比安久更加震驚,“梅如焰,你這個無家無國的女人!”
梅如焰冷笑,毫無遲疑的扣動懸刀。
安久身影一閃,将樓小舞鋪開。
刺眼的光芒令所有人眼前一白,出現了短暫的失明。
這時旁邊的宋軍已經集結起來,前方不斷傳來的捷報令後方軍士心中大受鼓舞,因此經過短暫的慌亂之後,在守軍将領的調度下開始井然有序的應戰。
安久手下的人一直緊緊跟在守将身旁,不讓鬼騎與缥缈山莊的殺手有任何機會。
安久抓起樓小舞,“你告訴我,那些線都在何處!”
遼國騎兵隻是打開了一道缺口,但很快就被宋軍堵上,此時還有不少遼國騎兵在栅欄周圍欲突圍。
樓小舞指着東邊的栅欄,“從第一根開始數,每隔四根木頭便有一根線。”
隔着這麽遠的距離,安久視力再好也看不見發絲細的天蠶絲,但能看清楚栅欄!她張開伏龍弓,将渾身的勁力灌注于羽箭。
箭矢呼嘯着劈開夜色,嘭的一聲釘在一根栅欄木上!一瞬間,整根木頭碎裂灑落一地。
轟!
第一顆震天雷炸裂的威力損毀整排栅欄,緊接着轟炸聲不斷,在那附近的遼國騎兵瞬時被淹沒!倒是省了安久不少事情。
她心中一喜,轉身卻看見樓小舞追着梅如焰往糧草那邊去了。
這個天氣用普通的火去燒糧倉肯定行不通,但若是用爆弩,方才主将營帳的大火便是前車之鑒!
樓小舞的武功可能與梅如焰半斤八兩,但她心思不似梅如焰深沉,安久連忙帶人追上去。
不管是樓小舞還是糧草,都不容閃失!
樓小舞眼見追不上梅如焰的坐騎,索性掏出一顆小型的震天雷,灌注内力之後猛地擲了過去。
一聲巨響,梅如焰受到餘震波及,隻覺得心口一陣撕裂似的疼痛,再受不住馬上颠簸,身子一晃,摔了下來。
樓小舞也受到波及,但她顧不了那麽多,見梅如焰掉下馬便趁機撲過去搶爆弩。
安久趕到時,兩人已經扭打在一起。她張開弓,卻發現根本不可能瞄準目标。
這一次遼國派來襲擊河北大營的騎兵一共是兩隊,一隊是鬼騎,大約有三四百騎,另一隊是缥缈山莊殺手所扮,兩百人左右。缥缈山莊的人故意扮作騎兵,并且不隐藏行蹤,就是爲了轉移斥候的注意力。
第一波闖入營中的遼騎兵已經損傷慘重,在營外的騎兵亦被觸發的震天雷炸的七零八落,但這些人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明顯是死士。
周圍已有其他鬼騎突襲,朝這邊奔馳而來,所過之處,将擋在前面的宋軍直接撞飛。
安久看見其中有個人手裏拿着爆弩,立刻張弓放了一箭。
迄今爲止,還沒有人能夠躲過安久的箭,但是那個人居然身形一閃,消失在馬背上,安久的羽箭就這樣落空了!
安久哼了一聲,第二箭、第三箭已然射出。
那人身形雖然快,但始終沒有脫離安久的精神力範圍,以她現在敏銳的精神力,不僅能夠準确的捕捉到目标方位,還不用計算觀察便能感覺到對方移動的方向。
嘭!那個重甲騎兵從空中墜落。
一箭封喉,頃刻斃命。
安久上前取了爆弩,愕然發現裏面竟然沒有箭!
她回頭,看見梅如焰已經将樓小舞死死掐住,樓小舞面色慘白,嘴唇烏青,并不是要窒息的樣子,而是中毒!
安久揚手便是一箭,暫時沒有射其要害。
安久奔過去,取了一粒百毒,正要喂給她時餘光看見梅如焰眼中閃動的笑意,轉身擡腳狠狠踩住她,“解藥!”
“哈,姐姐,你還不算笨。”梅如焰笑的有些癫狂,“這是甯醫爲莫神醫的百毒解專門配的毒藥,服下百毒解之後不會解毒,反而會助長毒性。”
“解藥!”安久腳上更用幾分力,她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沖動直接把梅如焰弄死。
“解藥會給你。”梅如焰髒腑方才被震天雷震傷,此刻又被安久用大力踩壓,禁不住吐出一口血沫,“在這之前我想告訴姐姐一個消息,楚定江……”
安久正要下狠手,聽見這個名字戛然住手。
“他以一人之力擊殺二百高手。”梅如焰笑的暢快,“可是同歸于盡了呢!”
安久心神巨震,“胡說!拿解藥來!”
梅如焰的笑太過刺眼,安久一腳重重踹在她臉上,抽出短劍劃開她的铠甲,翻找解藥。
“梅如焰,你這個賤人。”樓小舞艱難的爬起來,奪取她手裏的爆弩,三下五除二拆了個幹淨,“逆賊!不配爲宋人!”
“呸!你當我稀罕!”梅如焰與安久實力懸殊巨大,在安久的掣肘下根本無法動彈,隻能狠狠瞪着樓小舞道,“被妓院強行買去的時候怎麽沒有人惦記我是宋人?被關在妓院裏毒打的時候怎麽沒有人惦記我是宋人?我爲宋人,大宋給了我什麽?!”
梅如焰沒有家,沒有國,她所有的美好和愛戀都系于一個人身上,生死都不後悔!
“阿久!那個人有爆弩!”樓小舞驚呼道。
“沒有箭!”安久上過一次當,不會相信第二次。
“有!你信我!”樓小舞鼻子裏流出黑血,整個人已經虛弱不堪,卻死死抓住她的腿,“不能讓他毀了糧草!”
樓小舞最擅長此道,她說是真的很有可能是真。
安久揚手将梅如焰打暈,“你先找找解藥!”
那人已經擡手瞄準糧草。
安久想也不想,直接兩記精神力驚弦放出去。那人精神力遭受創擊,身體暫時無法行動,其他宋軍一擁而上,将其砍殺。
四處都是斷肢殘骸,湧進來的數百騎兵在大營裏橫掃了一陣子便被紛紛斬落馬下,前面還有些垂死掙紮,而這處的厮殺已經告一段落。
安久精神力消耗迅速,渾身盡是疲憊,髒腑難以負荷,上次對抗蕭澈留下的傷複發,整個人像被掏空一般,隻想倒頭就睡,但是她還想問問梅如焰,關于楚定江的消息。
梅如焰是耶律權蒼的女人,說的話有一定可信度。
她剛剛轉身,看見一個未死絕的鬼騎忽然擡手,那手臂上正是綁着一支大型的爆弩。以這支弩的威力,如果真有箭的話,頃刻便能毀了整個糧倉,連附近的兵器庫都要受到波及。
安久正要張弓,卻看見樓小舞爬起來用剛剛拆掉爆弩之箭刺進弩膛。
楚定江說,守營事小,保命重要。在他心裏,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抵得過她的性命,務必要活着,不許親身涉險。
可是安久來不及想其他辦法,幾乎是出自本能的調動了全身的力量,若光影一般沖過去一把抓住樓小舞,帶向旁邊。
沖天的光芒乍起,一下子把兩人的身影吞噬其中。
所有人都覺得腳下地動山搖,距離十丈之内的人均未能幸免,一時間血肉橫飛,又如雨搬紛紛落下。
眼中的天地歸于純白。
安久覺得,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隻是她還遺憾沒有看見楚定江。
大宋軍隊一鼓作氣。
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捷報連連。
汴京朝堂上又因糧草供給的問題開始一輪争辯,按照規矩,發兵權在樞密院,淩子嶽毫無預兆的攻打遼國,屬于私自發兵!是死罪!
皇帝震怒,怒得卻不是淩子嶽私自發兵,而是朝堂上那些生怕遼國緩過勁來開始報複的朝臣。
“你!你!你!”皇帝指着那幾個反對繼續作戰的大臣,“隻要你們幾個能保證替朕奪回燕雲十六州,朕立刻下旨讓淩子嶽回朝受審!”
大殿内鴉雀無聲。
皇帝冷笑,“不能就管好自己的嘴!朕既然敢封淩子嶽爲三路統帥,就敢容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皇帝恨不能禦駕親征,做皇子的時候就已經窩囊夠了,這次有機會就絕不能放過。若是淩子嶽真的篡了江山,那也是他命不好,技不如人!
不過也是時候捧出一個可以牽制淩子嶽的人了,他目光掃過底下的朝臣,在華容添身上頓了頓。
“朕聽聞河西縣護城衛此番爲守河北大營立下汗馬功勞,帶去的兩百軍士死傷慘重,令人敬佩。”皇帝看向華容添,“這河西縣令武令元乃是華卿家的門生吧?”
華容添出列,躬身道,“回聖上,正是。”
“不錯。”皇帝贊道。
一聲簡單的贊許,所有人知道,華氏又将起來了。
……
戰事開始三個月後,遼國派使臣前往汴京議和。
其實遼國并非無力抵抗,大宋軍隊積弱已久,不是一下子就能變成精銳之師,隻是遼國皇帝病重,國師生死未蔔,北院大王被囚,無人約束部落首領,個個都野心勃勃,整個遼國的内政變得岌岌可危。
而這一切的起因都是耶律權蒼昏迷不醒。
遼宋交界。
莫思歸躺在一片深草中搖着扇子,一派閑散的樣子。
在他身旁躺着一個奄奄一息的人。
所有的陽光似乎都被這個人的容顔吸引,縱使此般狼狽,也絲毫無損其色。
莫思歸再看見這張臉,覺得恍如隔世。
幾年前,一個叫顧驚鴻的人求他取心頭血,幾年之後,一個和顧驚鴻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被他取血。
“神醫。”耶律競烈道,“驚鴻,也曾如我這般痛苦嗎?”
不知是因爲将死言善,還是因莫思歸瞞住心頭血中有毒之事,一向行事殘暴性情乖戾的耶律競烈對他說話很是和善。
耶律權蒼命不久矣,莫思歸仍舊高興不起來,聞言搖扇子的手一頓,“他?比你可痛苦多了,死的也更慘,臉都毀的不成樣子了,還死在了仇人劍下。”
顧驚鴻明知道取了心血之後完全不可能是耶律權蒼和耶律凰吾的對手,但還是去刺殺他們,他的目的不是殺死誰,而是要讓那些人親眼看見他們費盡心機養了二十多年的藥人已經被毀了!
他毀的是自己,毀得卻是他們的希望。
耶律競烈本是想臨死之際找些許安慰,誰料這人專門往人傷口上撒鹽,這大概就是報應吧,他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一直喜歡的那個女子,叫樓明月吧?”
莫思歸臉色沉了下來。
“一生愛一瓢飲,也是疏狂,也認真。”耶律競烈笑了,輕飄飄的一句話刺得莫思歸體無完膚,“你早就應該明白自己這一生除了她不會再愛任何一個女人,如此就算陰陽相隔也不至于如今悔不當初。”
不就是說了句實話嗎,至于被這樣戳心窩?莫思歸怒道,“你們耶律家的人報複心都這麽強,合該都沒有好下場!”
“樓明月也是我輩中人。”耶律競烈笑着咳出一口血。
莫思歸視而不見。
“我這輩子,沒真心感謝過什麽人,但現在想對你說聲謝謝。死在這裏,比我想象中體面很多。”他道。
莫思歸哼聲道,“千萬别許什麽下輩子,老子下輩子很忙,說要來生結草銜環的人都排到天上了,輪不到你。”
耶律競烈嗤道,“想太多,迄……今爲止有資格聽……聽我說一句謝的人唯你一個。我隻願……死後化作一縷風,永無來世。”
他迎着光,漂亮的鳳眸裏含着得逞的笑意,漸漸失去焦距。然而陽光之下,那雙眼睛仍然奪目。
“像你這麽作惡多端的人,化作風也是一陣陰風。”莫思歸摸了摸藏在懷裏的骨灰,“那麽多人對我許了來世,我原是不信的,可若這一世的羁絆真能換來世相遇,我隻許你一個人。”
當初他沒有去爲啓長老報仇,是因知道啓長老最想要他在醫道上有所成就,而非浪費時間去做别的事情。
可是明月,你想要我做些什麽呢?
原來沒有其他可做的時候,心中的仇恨不報竟是那麽難受,可是報了仇也沒發現有多麽痛快。
耶律競烈謀反失敗的時候就吃了敗血之毒,這些毒藥不僅破壞了原有的藥性,還殘留在血中。
不過耶律競烈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毒是需要經年才能盤踞在心。
也就是說耶律競烈的心血還不至于殺死耶律權蒼,莫思歸伸手幫他阖上眼睛,輕聲道,“不過你不需擔心,我專門過來,就是爲了找補找補。”
這一次他十幾個醫者看着取血,雖然下毒的機會比較少,但這種事情,隻要他想就沒有什麽做不到。
來到遼國的時候,莫思歸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堅持說是耶律競烈逼死了樓明月,幫忙醫病可以,但事後要把耶律競烈交給他處置。
那些人果然以爲他誤認了幕後指使。
莫思歸能成功,是因爲耶律權蒼在未服藥之前就已經昏迷了,他精明一世,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可到頭來連生死都拿捏在身邊那些蠢貨的手裏。
怎麽争,都争不過命。
結局無法選擇,過程握在每個人的手中,說到底,他還是悔。哪怕仇人再死一萬次,也驅不散心頭一點點痛。
“長老,你說莫負情之一字,我原以爲是很簡單的事情。”
他所認識的人裏,也隻有安久一個人不負這個字吧,可那人恐怕連什麽是情都不知道。
莫思歸重新躺回去,甩開折扇,遮住臉。
十一月。
汴京已是一片銀裝素裹。
身着一襲暗藍華服的女子撐傘從宮裏出來,作爲大宋唯一的女将,即便官階隻有五品,她仍舊是最耀眼的一個。
當今皇帝是個極有魄力的人,他想培養一個可以抗衡淩子嶽的人,可華容添畢竟是個文臣,武将那邊也要能夠控制的人,隻不過在人選上面又有諸多顧忌,直到梅十四在河北大營一戰上脫穎而出。
召回正在養傷的梅十四,皇帝一見之下立刻認出這是楚定江的夫人,武功高強,不輸須眉,而她那場在爆炸中已經忘卻前塵往事。
他暗中調查,确定楚定江已在遼國數百高手圍困之下喪生。皇帝可惜之餘,又暗暗竊喜,隻有楚定江那樣可怕的謀士死了,他才敢放心用梅十四。一個女子,勢單力薄,隻要好好控制,就算将來手握重兵也有太多太多的理由能夠收回。
于是皇帝便想法設法的擡舉她,将她調回汴京在兵馬司任要職,打算待她傷養好之後再放出去曆練一番……
朝中很多人猜不到皇帝的心思,以爲這樣出色的容貌,最終還是會成爲宮裏的貴人之一。
而安久自己很清楚,前途雖然艱險,但是不可限量。
可是她覺得自己丢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據樓小舞說,當時她見一名鬼騎準備放爆弩,當時已經來不及阻止,于是她便撿起地上散落的爆弩之箭插進弩膛裏堵住箭镞,緻使兩支箭相撞,當場爆炸。
安久以神鬼莫測的速度救了樓小舞,卻也被爆炸震成重傷,醒來以後就忘記前塵往事。
修養這幾個月以來,偶爾依稀有些片段冒出來,記憶最深刻的是一個生着鳳眼的女子在戰火裏癫狂的笑,似乎在說一些什麽,但無論她怎樣用力回想,都想不起來當時這個女人說過什麽話。
安久揣測,這應該是爆炸之前發生的一件令她印象深刻的事情。
大雪紛紛泱泱。
安久獨自站了許久,一輛馬車停到她的面前。
華容簡從車裏探出頭來,“阿久,吃飯去?”
安久瞧着他的眉目,有些出神。
“喂!”華容簡探出半個身子,屈指彈了她腦門一下。
這個動作如此熟悉,似乎勾動了回憶!安久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身子晃了晃,竟是仰面直直摔在雪地裏,傘被風吹出很遠。
她睜大眼睛看着漫天飛舞的大雪,一動不動,努力想要抓住腦海裏一閃而過的記憶。
“喂!喂!阿久!十四!”華容簡跑下車焦急喊道。
安久回過神來,怒道,“喊什麽喊!我想事情!”
華容簡松了口氣,跌坐在她旁邊,呼吸間吐出一朵朵霧花,“有這麽想事情的嗎?吓了老子一跳。”
安久爬起來,抄手徑直前行。
華容簡令馬夫取了傘來,幫她撐在頭頂。
兩人走了一段路,安久道,“你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華容簡歎了口氣,把傘塞進她手中,“早些回去,你現在是大人物,很多人打你主意。”
“恩。”她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街上一片白茫茫,臨近傍晚,沒有多少行人。
華容簡望着她孤身一人走在禦街上,面上笑容漸漸斂去,“阿久,原來即使你已經不記得他,仍舊沒有人可以取而代之。”
禦街兩旁都是房舍,街上的風很小,鵝毛的雪片徐徐飄落,悠然自得一般。
天色有些擦黑,街上的店鋪門口挂起了紅燈籠,照得天地間一片暖橘。
她是女将,化境高手,是這大宋朝最強的女人,然而這世上恐怕沒有知道她現在滿目茫然,孤獨無依。
放眼望去,這禦街竟如此長,一個人何時才能走到盡頭?
安久漫無目的的轉悠着,走到潘樓街口的時候忽然發覺有一股熟悉的精神力隐約浮現。
她循着那一線牽引慢慢循過去。
從聚寶齋旁邊的巷口向裏面深入,轉了好幾圈,才發現一個賣馄饨的小攤。
攤主是個高大的男人,高大到彎身看鍋裏的馄饨都顯得有些費力氣。他身着一襲藏藍色衣袍,須發整齊,刀刻一樣的臉部線條,眉目俊朗,看起來并不像是爲了幾枚小錢在雪天還要出來擺攤的人。
騰騰熱氣撲在他臉上,他仿佛發現有人前來,自然而然的擡頭沖她溫然一笑,用沉厚的聲音問,“姑娘吃馄饨嗎?”
看着這張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容顔,安久不知怎地,喉頭哽的有些發疼,慢慢走過去,在桌旁坐下。
他什麽都沒有說,盛了一碗熱騰騰的的馄饨放在她面前,轉身要走的時候,安久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大叔,我……”
男人身子一僵,回過身來,沉沉的黑眸中若有星子閃耀,動容的看着她。
安久眼眶發紅,“你真像我娘。”
這個熊孩子!
楚定江自問是個脾氣很好且很能忍的人,這一刻仍忍不住想抓住她的衣領丢出巷子口。他從她找到人生目标開始就爲她謀劃,想方設法促成淩子嶽做三路軍統帥,改變朝堂格局,又設局讓她在營救河北大營立下軍功,還特别調動秘藏已久的勢力去相助,最後煞費苦心的詐死以便皇帝能夠放心用她。
如果不出意外,她從此便走上他鋪設好的光明大道!而他,就算一輩子隐姓埋名也無所謂。
就算用了莫思歸破解催長功力的藥,解決那些僞高手,那他也是九死一生。
結果她倒好,援軍才晚到了那麽一小會,她就将自己陷于險境。
楚定江身負重傷,又爲使詐死顯得逼真,忍住一個多月不給她傳消息,這一個多月他心中十分憂心她着急之下會做出什麽驚人的舉動,最後一打聽,敢情他老人家自作多情了一把,某人身負重傷早将一切都忘記腦勺後面去了!
他這樣拼了老命的算計,這熊孩子現在吃着馄饨叫着娘算怎麽一會事?他到底是爲誰辛苦爲誰忙!
不過……
楚定江看着她眼睛鼻頭都紅紅的樣子,隻能把一腔紛亂的情緒化作一聲歎息,伸手揉揉她的發。
盡管她不記得他是誰,但還有依戀他的本能,她把他們的關系刻入骨子裏,還有什麽好挑剔呢?
安久被熱氣熏得鼻子發酸,這溫暖太熟悉也太讓她留戀,于是不禁抱着一絲希冀問道,“這位大叔,你是不是有失散多年的女兒?”
楚定江剛剛安撫好自己,登時又被人敲了一個悶棍。
他把抹布往桌上一丢,大馬金刀的坐在她對面,暖融融的火光映着兩人的面容,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叔沒有失散多年的女兒,叔失散了一個爲我生女兒的人。”
雪在棚子周圍靜靜墜落,碗中熱氣袅袅。
安久臉頰發燙,垂頭攪動一會兒馄饨,小聲道,“我是不是應該生氣?可是我被你調戲的實在高興……”
說罷擡頭疑惑的看向楚定江。
四目相對,須臾,楚定江忽然探身吻上她的唇。
刹那深巷中自成天地,雪漫了時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