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變了。”安久皺眉。
短短半載,華容簡飛快的成熟起來,無論從外貌還是氣質。安久不喜歡這種改變,從前那個與她一起看星垂大江、飲酒談心不羁少年沒有了,他的深沉與楚定江、莫思歸、魏予之太像了。安久不是讨厭這種深沉,隻是更欣賞那個令人感到溫暖的少年,縱然他在人們眼中是個十分荒唐的人。
“人哪有不變的。”華容簡說罷,看着她笑了,“你沒有變。”
安久在不斷的尋找心靈上的解脫,心态自然也在不斷變化,然而她那份純粹始終未曾消失。
“能護住本心是一種本事。”華容簡一襲藍色錦袍,外面罩着黑色大氅,頸間一圈黑色狐裘襯着那張古月生輝的臉,說話的時候雖笑着卻透出一絲落寞。
安久忽然走上前握住他的手。
華容簡擡頭,滿臉詫異。
感受到從掌心傳過來的溫暖,安久揚了揚嘴角,“你有些東西也沒有變。”
華容簡慢慢收攏手指,回握住她冰涼瘦小的手,眼睛裏忽然有點濕意,就在連他自己都迷失的時候,她卻說他還有些東西沒有變,“謝謝。”
須臾,安久抽回手。
華容簡覺得心裏空落落,歎息一聲,從腰間解下一塊墜子遞給她,“日後有麻煩拿着它來華府找我,必傾盡所能。”
那吊墜與尋常配飾不同,墜子是墨玉刻成的一張人臉,那臉上隻能隐隐看出五官,卻辨不出具體樣貌,仔細看玉石中有點點光亮閃爍,如同夜空。
安久沒有客套,接過來揣進了袖袋裏。
華容簡見狀不由微笑。
她一直都這樣的人,隻有把對方當做朋友才會毫不猶豫的給予或接受。
“我走了。”華容簡看着一動不動的安久,絕了等她起身相送的想法,“你好生養着吧,不必遠送。”
看她要張口解釋,華容簡忙打斷,“知道你沒打算送我。”
安久點點頭。
華容簡無語,走到門口忽又駐足回身,“如果你改了主意,随時可以回來嫁給我。那年我雖然娶了梅如焰,但她一天沒有上族譜就不是我正房夫人。”
或許怕聽到不想聽的答案,不等安久回答他便匆匆離開。
真實那麽美好,又那麽傷人。
安久坐了會兒,起身出去吃早飯。
楚定江依舊站在廊下等她。
小院裏的病人們都能下地自由行動了,梅嫣然便不再将飯端到每個人屋裏,都要去飯廳。
安久和楚定江到的時候,魏予之和莫思歸已經快要吃好了。
“思歸說你今天可以吃飯了,今日做了些清淡的小點。”梅嫣然盛了碗粥放在她面前。
安久注意力全部被桌上各式各樣的早點吸引,草草道了聲謝,便拉開架勢吃了起來。
魏予之手裏捏着半個饅頭,看如同惡狼似的某人,不禁呆了呆。
吃到第十個包子,安久再抓第十一個的時候被楚定江伸手攔住,“不能再吃了。”
安久默默松手,端起粥喝了一口。
莫思歸夾起那隻包子,幽幽歎道,“吃飽了呢,但是姨母手藝真是太好了,忍不住還要再吃一個。”
說着咬了一大口,吃的吧唧吧唧響。
魏予之看了安久一眼,瘦瘦弱弱的模樣,端着一碗白粥,頓時讓人覺得像被繼父繼兄虐待的小姑娘,于是精神力微放,将半隻鹹鴨蛋推送到她面前。
楚定江自是察覺到了,卻也沒有再阻止,反而主動給她挖了半個鴨蛋放在碟子裏。
飯罷。
梅嫣然收拾桌子,幾個人就桌說起話來。
“莫神醫,阿久病情可有礙?”楚定江問。
莫思歸道,“就是身子虛了點,慢慢補回來便是,其他沒有什麽大問題。”
楚定江笑了。
莫思歸瞧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覺得腳底闆有一股涼氣往上竄,“你……”
莫思歸左右看了看,一把抓住魏予之,“可不止你一個化境啊,你不能亂來。”
“怎麽能是亂來,莫神醫爲阿久的病情盡心盡力,某今日隻是想算算總帳。”楚定江最後幾個是從牙縫裏擠出來,想起莫思歸每次給安久治病都要看光光,一股子氣就憋不住。
“神醫。”魏予之不知道是什麽事情,但與安久有關系,楚定江又這般怒,那對安久來說定然不會是什麽好事,于是他默默抽回手臂,“在下是病人。”
“嗷!”莫思歸嚎了一聲,拔腿蹿出去,“楚定江,你敢動老子一下,就别想再有用得上老子的那一天!”
楚定江捏準了莫思歸的脈,确定他不會不管安久就成!
那邊響起乒乒乓乓的打鬥聲,以及莫思歸的慘嚎。
安久若無其事的摸了一個包子塞進嘴裏,被魏予之發現之後一個刀子眼瞪過去。
魏予之腼腆的笑着低下頭。
梅嫣然飛快的把東西全部都撤下去,以防安久再掩耳盜鈴的偷吃。
早飯過後,兩個病人在院子裏活動。他們都是剛剛受過重創,不适宜做劇烈運動,魏予之裹着被子坐在廊下曬太陽,手邊擺了棋盤,自己在擺着殘局,一旁的白梅被冰雪裹住,陽光下熠熠生輝,冷香隐隐。
魏予之真的不算多麽好看,至少長得不如楚定江、莫思歸,但是他沉思的時候有一種特别的魅力,仿佛要拽着人一起深陷。
安久站在院子裏看他自弈,也稍稍被吸引了一下,但心中更多是疑惑,隻見他一會兒擺上棋子一會兒又撿下來,明明一點都沒有趣,他卻好像沉迷其中覺得還挺有意思的樣子。
院子攏共就這麽大點,魏予之自是早就發覺安久,拈着一粒白子将落未落,似是遲疑又似思索,片刻才偏頭問她,“對弈嗎?”
安久湊過去看了看棋盤,“有趣嗎?”
魏予之笑着點點頭,見安久在對面坐下,便伸手将滿盤驚世殘局攏了,“選黑子還是白子?”
安久喜歡光明,所以選白。
“盤面縱橫各十九條線,三百六十一個交叉,此爲點,盤面上标小圓點的稱爲‘星位’,共九個,中央星位爲天元……”魏予之慢慢對她說起圍棋的下法和規則。
安久不太愛聽啰嗦的解釋,但魏予之言簡意赅,每一句話都言之有物,讓人想繼續去探究,她罕見的耐着性子去聽。
“一個棋子在棋盤上,與它直線緊鄰的空點是這個棋子的“氣”。棋子直線緊鄰的點上如有同色棋子存在,則相互連接成一個整體。它們的氣也應一并計算。棋子直線緊鄰的點上,如果有異色棋子存在,這口氣就不複存在……”
安久擰着眉頭,“不就是玩麽,這麽複雜做什麽?”
魏予之道,“人淩駕于野獸之上,可以捕而殺之,是因爲什麽?”
“智慧?”安久道。
魏予之點頭,指了指棋盤,“所以這棋隻有人才能想出來,也隻有人才能玩。”
“好吧,你繼續說。”安久道。
魏予之繼續解釋,待大緻說完,魏予之帶着她在棋盤上慢慢擺起來,将每一種基礎形式都練習了幾遍,便開始對弈。
第一遍魏予之讓了她十八個子,中間時不時的指點錯誤,最後安久仍舊被完虐。
第二遍依舊是讓了十八個子,依舊被完虐。
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雖然每一遍都被完虐成渣,但安久的基礎錯誤越來越少。
楚定江揍完莫思歸,在旁邊看了幾回,見安久越挫越勇便一直旁觀。
下到七遍的時候,安久終于耐不住抓了壯丁,“你來和他下!”
她倒不是因爲輸的着急,而是發現這個東西确實需要智慧和技巧,靠着蠻幹永遠不可能勝魏予之,她想到楚定江挺聰明便捉他過來與之對弈,從旁觀戰汲取經驗。
兩人面對面盤膝而坐,魏予之微動,姿态不複方才那般随意。
氣氛陡然一變,仿佛下一刻便能拔刀相向。
魏予之肩上被子滑落,魏予之攏了寬袖,“請。”
楚定江伸手勾過那缽白子。
黑子先行,魏予之取了那缽黑子,拈了一顆看似随意落在棋盤上。
兩人你來我往,剛開始落子飛快,随着棋盤上的棋子越來越多,有道是“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兩人再落子之前都多了一點思考的時間。
安久蹲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有看不懂的還會問問,當然得到的回答都是點到即止,她也聽不懂。
看了小半個時辰之後,安久發現自己完全不明白他們在倒騰些什麽,打了個呵欠,去找莫思歸玩去了。
屋裏還是堆着許多藥,看起來與先前沒有兩樣。
安久沒有看見人,循着搗藥聲音找過去。
莫思歸蹲在一堆藥材中間,猛的擡頭惡狠狠的盯着她,但是完全沒有他想象中的殺傷力。
“哈!”安久瞧着她烏紫的熊貓眼不厚道的笑了,“楚定江好像很照顧你的眼睛啊。”
莫思歸身上的傷其實不多,就那一對熊貓眼最突兀,原本潋滟之色的桃花眼腫的像核桃中間開了一條縫,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東西。
莫思歸撇嘴,他很明白楚定江動手不是因爲早上那隻包子,而是他在治病的過程中看了安久的身體。
“得虧老子機智,沒說摸過你,不然這兩條胳膊都費了!”莫思歸恨恨道。
安久蹲下來,托着腮道,“想必現在他已經知道了。”
“我……”莫思歸很想發飙,但是眼睛上針刺一樣的疼,他隻好捂着眼睛,“哎呦剛才發生什麽事情,我怎麽失憶了?”
安久拍拍他的肩膀,“又不是多嚴重的事情,他爲這個打你?一會兒我給你報仇。”
莫思歸動作一頓,“你說真的?”
“我偏過你嗎?”安久道。
“必須把他打成這樣!”莫思歸指着自己的臉道,“都說了以後還要靠臉吃飯!本來我們家明月就不稀罕我,萬一臉再殘了,我真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樓明月不是那種看臉的人。”安久安慰他,“不管你長得好不好看,她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莫思歸怒嚎一聲,“你走你走,别讓我讓再看見你,帶着你們家那個沒人性的楚定江有多遠走多遠!”
“我現在身體不大好,走不了多遠。”安久認真道。
莫思歸往藥堆上一趟,一副放棄人生的表情,一邊給自己眼睛上藥一邊沒好氣的問,“看見魏予之了嗎?”
“他和楚定江在外頭下棋。”安久道。
莫思歸把棉花球丢進藥罐裏,仿佛找到出氣口一般,一陣風沖出去,看見那倆人果然還在下棋,怒吼道,“你嫌命長是不是!剛剛挨了一刀不在床上躺着就罷了,還跑在這裏下棋!那個姓楚的,你太卑鄙了!想整死情敵也不是這麽個整法!告訴你,人在老子手裏絕對不會死,你死了這條心吧!”
一番話說的義正言辭。
那兩人棋盤上厮殺的正膠着,互相正有棋逢對手的感覺,哪裏顧的上其他。
莫思歸吼完,十分得意,但是等了半晌也沒有一個人理會他,再看魏予之臉色白種透着一股青氣,頓時真的打心底發怒了,幾步上前,一掌拍在棋盤上,整個棋盤被震碎成粉塵,随風潑到雪地裏,染出一片狼藉的顔色。
兩人這才回過神來。
莫思歸捏住魏予之的脈搏,真氣化作數股滲入,仔仔細細的檢查一遍,臉色頓時一片鐵青,“跟我回去!”
魏予之覺得心口隐隐作痛,便朝楚定江點頭,起身随莫思歸回屋。
“你自己都不愛惜生命,我便是神,賞你五十年你活不到頭!”莫思歸摸出銀針,讓魏予之躺下,剝了他的衣服,飛快下針。
一氣做完,倒出一粒藥丸塞進他嘴裏。
“他沒事吧。”安久問。
“你也回去休息!”莫思歸不悅道,“你以爲你是個好生生的人?還有心情擔憂旁人?”
安久看魏予之服藥之後昏睡過去,便不再說什麽,目光在他滿是傷痕的身體上掃了一圈,轉身出去。
楚定江與她一起回屋。
“你也玩了大半天,休息一會再吃午飯。”楚定江道。
安久道,“我沒覺得累。”
“遵醫囑沒錯。”楚定江自然也能看出來安久并無疲憊之色,否則也不會容許她玩這麽久,但是莫思歸說的也對,畢竟安久才醒來沒有幾日。
安久解了大氅,和衣去床上躺一會。
“我去幫梅姨,你睡會。”楚定江道。
安久忙道,“你别在揍莫思歸了,我還答應幫他報仇呢!”
楚定江挑挑眉,“回來讓你報仇,但是你現在是病人,沒有多少力氣,也不能劇烈活動,這莫思歸是知道的。”
安久頗以爲然的點了點頭。
楚定江離開,屋裏隻剩下安久一個人,四角燒火盆,可是她還是覺得冷,心口像是被人掐住一般,有點悶痛,喘不過氣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最後疲憊不堪的昏睡過去。
莫思歸背着藥箱過來,坐在床沿捏住安久的脈搏。
許久之後幽幽一歎,“心頭血果真玄妙。”
莫思歸想了很久,大緻摸索到了心頭血的妙處,它是以一個人的精神力和生命力去滋養着另外一個人,這血自然要越新鮮越好,如果當初剛剛從顧驚鴻身上取下血便盡數給安久灌了,她定然會得到極大的益處,甚至可能繼承顧驚鴻七竅通靈的能力。
隻可惜當初不懂,白白錯過了最佳時機。
不過這樣也好,顧驚鴻死了幾年了,那些血又被和藥重新煉制過,所餘的效用早已不如從前,所以就算遼國皇帝得到之後病情能夠有所緩解,卻恐怕不能痊愈了。
這樣再好不過。
魏予之與顧驚鴻又有所不同,他以強大的精神力見長,這股強大的精神力滋養了安久的傷,但同時也融入了她的身體,倘若魏予之死的那天,安久還沒有完全同化它,她極有可能再次遭受重創。
如此強悍凝實的精神力短時間内不可能屈服,精神力離了魏予之便是一股無主無意識的力量,它屈不屈服于安久的精神力已經與魏予之的意願沒有任何關系。
好在魏予之被取血的時候是心甘情願,所以這股力量目下看來還十分溫和,不需過于憂心。讓莫思歸比較擔心的是,安久現在與魏予之有了某種關聯,魏予之的痛苦,安久似乎也得承受幾分。
死亡會因爲這種關聯蔓延到安久身上嗎?
莫思歸不知道,這已經超過他所認知的醫道範疇。
思緒漸漸理清楚之後,莫思歸興奮起來,這個發現無疑爲他打開了一道嶄新的大門,他有預感,如果能夠弄清這之間的關系,他的醫術會上升到另外一個層次!
一定要仔細觀察這兩個人!莫思歸背起藥箱,歡歡喜喜的回去了。
午飯時少了兩個人,早上還活泛的兩個病号居然轉眼又躺回去養病了。
楚定江問莫思歸,“阿久之前看起來并無異樣,爲何會突然病發?是否魏予之病發有所關聯?”
莫思歸原不打算與他說話,但聽楚定江一語道破,心裏對他的敵意立刻少了幾分,他這個人的情緒就是這麽怪異且瞬息萬變,“是啊,這件事情玄的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