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定江進境飛快,如果他刻意隐藏,安久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清晰的辨别他的位置,但是就在方才,她隐隐察覺他就在附近。
“看什麽?”華容簡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并未發現異樣。
安久的情緒忽然低落下來。
華容簡問道,“是楚定江?”
“不知道。”安久道。
“阿久,我和他長得很像嗎?”華容簡笑歎,“我在揚州玉氏做客時,有一回醉酒夢見了一個人,他說他是我,但是分明跟我一點都不像,反倒是……身形比較像我大哥。”
安久道,“你還是比較合适做無憂無慮的公子哥兒。”
“回不去了,有些事情一旦知道就無法裝作不知。”華容簡望着燈火闌珊的河面,“阿久,你知道我當初爲何想要娶你嗎?”
“因爲我長得好。”安久平靜的說出事實。
華容簡哈哈大笑,“沒見過你這樣的姑娘!我想娶你是因爲你的純粹讓我很安心,當然,長得好也是一方面原因。”
“純粹?”安久不覺得自己跟“純”這個字能沾上半點關系。
“是啊,在墳地裏初見時,你滿臉寫着‘生人勿近’,眼裏滿滿的殺氣,除此之外别無他物,幹淨的一望到底。”華容簡負手看了她一眼,“我雖然胡混,但不糊塗。你現在與當初不同了,不過更有人情味。”
他俊逸的側臉被燈火映照,眼中含笑,卻泛出幾分酸澀,仿佛喧嚣裏茕茕獨立。
不知怎的,安久一下子就想到了楚定江,他的獨孤比華容簡更沉更深。
“我享受了這麽多年富貴,倘若我說恨楚定江,恨所有擺布我命運的人,會不會太矯情?”華容簡問道。
“你不必這樣想。”安久頓了一下,告訴他,“其實你一直都挺矯情。”
華容簡氣急敗壞的擡腿去踢她,“你這個混賬,說句安慰的話會少塊肉?”
安久沒有躲,那一腳結結實實的踢到了她小腿上。
華容簡愣了一下,“你怎麽不躲?”
“你娶梅如焰,是有些委屈了。”安久同情道。
這件事情恐怕也是他痛恨被擺布的原因之一,一直以來,他不是不想娶妻,而是很清楚,自己娶誰由不得自己做主,既然如此還不如一個人多痛快幾年。
“梅如焰?”華容簡道,“安順?”
“她是梅十五。”安久道。
“那可不像,她沒有梅氏姑娘的美貌。”華容簡無所謂的笑笑,“你說的是她心裏有别人的事吧!”
“你知道?”安久詫異,他們成親才三天而已吧。
“本郎君是誰?‘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翩翩佳公子!滿汴京誰人不知?一眼就能看出有情無情。”華容簡仿佛讀懂她心中所想,“别說她心裏的那個人已經死了,就算還活着,她也隻能老老實實呆在府裏,否則不用我出手整治她。”
華氏怎麽可能容忍媳婦不潔?
周圍的人聞言,頻頻回頭看他。
華容簡撫了撫鬓角,自我感覺很良好的模樣。
“本來你心情已經很不好,我不打算說什麽打擊你……”安久遲疑道。
華容簡睨着她,“嗤嗤,說罷,你生來就是爲了打擊别人,幹過的缺德事還少嗎,不差這一件。”
“汴京人一直都把你當茶餘飯後逗樂的談資。”安久曾經坐過幾次茶館,每每都能聽到不少,但凡跟華容簡沾邊的多半沒有什麽正經事,他自己未必不知道,可是還是一直這樣樂呵,“這些你都能坦然面對,爲什麽現在……”
說好聽點,華容簡是心胸開闊、樂觀豁達、不拘小節,說難聽點,他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子。
四周的人聽見安久的話,連忙收了目光,生怕被華容簡遷怒。
誰知他的反應十分平靜,甚至在考慮安久的話。
然而,他之所以能夠這樣,是因爲一直過得很順遂,當家不在是那個家,他還能這樣沒心沒肺下去嗎?
“阿久。”華容簡斂了神情,轉向她,“今天才知道你一直對我不曾有過男女之情,即使如此,我到現在還是想娶你。”
他之所以沒有費盡心思,是因爲知道大哥已經娶了一個梅氏女,他跟安久再也不可能了,就算安久肯委屈做小也不可能。
就像華容均自小青梅竹馬的訂婚,如今不還是因爲大勢而起了變故?
“自己拆穿自己,你是傻還是蠢?”安久道,“你剛剛還說一眼就能看出有情無情。”
“當局者迷。我一向很識時務,說膽小無能也行。”華容簡不以爲意,傾身飛快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可無論如何,都想把這心裏話告訴你。”
今日安久來給他送新婚賀禮,他發火,一是因爲楚定江之事,二是因爲發現她對他沒有絲毫情思。
華容簡的舉動無異于往油鍋裏潑了一瓢冷水,四周一直在偷偷觀望的好事者,一下子炸開了鍋,更甚至有些人大聲起哄,“那位郎君,快抱一個!”
安久沉了臉,他總是能夠輕而易舉的造成轟動,安久慣于隐藏,被人圍觀就像是把她剝光了放在衆目睽睽之下。
華容簡恍若未見,咧嘴笑的開心。
“走了。”安久丢下兩個字,掉頭就走。
華容簡沒有跟上來,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裏,轉身沿着河岸慢慢走。
燈火漸遠。
華容簡不知不覺走到了武令元的雲吞攤。
今日熱鬧,武令元才剛剛準備收攤,四周安靜,隻有華容簡的腳步聲,他側耳傾聽,“華郎君來了。”
自從與安久來過一次之後,華容簡就常常光顧。
“你耳朵倒是靈。”華容簡坐下,看看周圍又多添的幾張桌子,“還有雲吞嗎?”
“一直留着。”武令元洗手,飛快的包好二十幾個下了鍋,“十四姑娘好久沒有來了。”
華容簡沒做聲,就着昏暗的燈火盯着桌上的金剛經出神。
武令元便沒有再問,端上馄饨之後,笑着道,“多謝郎君的藥,在下的眼睛已經能看見光影。”
華容簡含着雲吞,含糊的嗯了一聲,狼吞虎咽的消滅了一碗。
“郎君還要嗎?”武令元問。
“夠了。”華容簡道,“再用一段時間的藥,許就能看見了。”
“郎君今日心情不佳。”武令元把碗收了,給他上了碗茶水,“像在下這個處境,能吃飽心情就會很好。”
頓了一下,沒有聽見回答,武令元道,“在下多言了。”
華容簡回過神,“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
“郎君太擡舉在下了。”武令元道。
華容簡道,“等先生眼睛好了,我爲先生舉薦一位老師,先生可以繼續參加科舉。”
武令元并沒有馬上感恩戴德的道謝,而是沉默了須臾,問道,“郎君可是要在下辦什麽事情?”
“不一定。”華容簡瞧着他清癯的面容,“以先生的智慧,本可将一生活的更加波瀾壯闊,我隻是不忍先生埋沒于草莽間。”
武令元眼睛雖然瞎,但是心中清明,華容簡能說出這種話,多半也是不甘于現狀,“那在下就将性命托付于華郎君了。”
他了無牽挂,對如今閑雲野鶴的生活還算滿意,但若是真的能夠甘于平庸,他也不必用佛經來安撫自己,如果能夠縱情的活上一回,此生就算圓滿了。
華容簡此時還沒有看清自己的心,聽他的話,一下子不曾反應過來。
但是旋即就回過味了,“先生知道魏予之嗎?”
“是江湖中人吧。”武令元處于河道往來交通處,消息還算靈通,缥缈山莊很有名,“聽聞是個有名的智者。”
“再智慧的人,也有窮途末路的時候,論經曆和心性,我認爲他比不上先生。”華容簡從梅如焰的言辭間猜測出魏予之現在的狀況不怎麽好。
武令元有些疑惑,“在下不明白,郎君爲何以爲在下有此才學?”
“直覺。”華容簡道。
武令元也沒有做什麽大事,但是一點一滴都能看出他的不凡,能盲眼在這種偏僻地方把一個雲吞攤開起來,借助安久資助的一點錢财短短時間就把生意折騰的紅紅火火,一般人都做不到。再加之,華容簡這段時間與他多有交談,多少能夠判斷一個人有沒有才學。
“在下以茶代酒,敬郎君一杯。”武令元端起茶碗。
星垂大江,夜幕闊闊,華容簡帶笑端起茶碗輕輕碰了他的茶碗。
……
安久折回了楚定江的住所,但他已經不在,她便趕回了梅花裏。
她劃着船在湖面上,飄着薄薄的霧氣,水天是一色的墨蘭,皆綴着星星,恍若置身夢境。
她便沒有急着回島,而是任由小船飄在湖面上。
直到天邊露出一絲曙光,她才搖船上岸。
才離開一夜,莫思歸種下的花籽已經瘋長一尺高,嫩綠的顔色仿佛一碰即碎。
安久上岸,大久便歡快的奔過來,腮上的肉一甩一甩,咧着血盆大嘴,傻的讓她完全不忍看。不過對于如此熱情的迎接,她還是伸手拍了拍它的大腦袋以示感謝。
感覺到莫思歸就在附近,安久尋了過去。
他身着一襲寬大的牙白色綢衣坐靠在一棵樹下吞雲吐霧。
“天才剛亮,你就開始抽藥煙?”安久問。
莫思歸轉過頭,一張慘白的臉頂着黑眼圈,唬了安久一跳。
“我都抽一夜了……”莫思歸表情像極了一頭掙紮疲憊的困獸,“我有預感,這藥對我已經徹底失效。這是我第三次該藥方了……”
“我也有預感。”安久站在他面前,“你遲早把自己給藥死,一代神醫被自己藥死,名垂千古,哈哈哈。”
安久面無表情的哈了三聲,半點笑意也沒有。
“滾犢子!”莫思歸把煙杆砸過來。
安久擡手穩穩接住,嗅了嗅裏面的藥,“我有一段時間也睡不着覺,慢慢習慣就好。”
她現在睡眠還是很淺,稍微有點動靜就會驚醒。
“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樓明月,爲什麽不随她去?”安久在他旁邊坐下來。
莫思歸一聽就炸毛,“誰說我失眠是因爲她?睜開你的眼好生看看,老子是兒女情長之人嗎?”
“生當複歸還,死作長相思。”安久望着他,無情的戳穿,“一般兒女情長的人都說不出這話。”
“這是旁人所寫!老子隻是随口借用,借用!”莫思歸怒道,“再說你一個不學無術的笨蛋能看懂意思嗎?!”
安久不悅,“誰說我不學無術。”
“有本事你告訴老子,你屋子的牌匾上寫的什麽字啊!”莫思歸叉腰笑,“别以爲我不知道。”
好好的字不好好寫,誰能看得懂!安久心裏嘀咕。
“你以前還不這麽暴躁。”她把煙杆遞還給他,諄諄告誡道,“你得注意點。”
“大久,咬她!”莫思歸揮手。
大久震天一吼,做了一個威猛的起跳,撲到安久腳邊,低頭伸嘴在她小腿輕輕咬了咬,最後還伸舌頭舔了舔以作安撫,然後就完成任務似的,大搖大擺跑到莫思歸腳邊領賞。
“你你你!”莫思歸抖着煙杆指它,“竟敢如此敷衍老子!”
大久無辜的縮着腦袋。
“你現在都能和老虎置氣了,可見已經病的不輕,快去自救吧。”安久勸道。
“哼!”莫思歸甩袖,抽出折扇呼哧呼哧的扇了一會兒,“你有這閑功夫還是擔心擔心自己!”
冰龍腦的氣息慢慢讓他平靜下來,頭腦也清明了不少。
不知道是因爲失眠症還是心情的緣故,他越來越容易急躁了。
“對了。”恢複平靜之後,他想起來正事兒,“那個李擎之去邊關了。”
“他一直想從軍。”安久道。
莫思歸慢慢搖着扇子,又如往日從容翩翩,“聽說是因爲淩将軍被急昭回來,李擎之擔心他遭難,過去看看一路上有沒有什麽能幫上的。”
安久疑惑道,“爲什麽被召回?”
“因爲他主動攻打遼國,并收回了一州,但是遼人擺出了血戰到底的姿态,戰事兇猛,持續了一個月,朝廷裏便有坐不住了,主張派人過去議和。”莫思歸說着又燥起來,扇子揮的呼呼作響,“那幫鼠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