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的暢快無比,自從樓明月入危月之後,他還是第一次睡的如此沉。
安久遂留在島上幫忙照顧兩人起居。
清晨的島上霧氣缭繞,濕漉漉的空氣沁人心脾。
安久端着湯藥坐在梅嫣然床前侍疾。
梅嫣然昏迷的那幾日,都是她喂的湯藥,今早便還如往常一般,隻不過梅嫣然醒了。
“我自己來吧。”梅嫣然看着遞到嘴邊的勺子,實在不能坦然受之。
安久沒有說話,将手中的湯藥遞給她。
梅嫣然撐起身,靠在床頭,接湯藥垂眸慢慢攪動。
須臾,她頓下動作,“日後你便當我是陌路人吧。”
屋内安靜。
梅嫣然擡頭,看見安久微微皺起的秀眉,目光澄澈卻沒有溫度。熟悉的容顔,陌生的感覺,令梅嫣然很不舒服,“你不是我的女兒,沒有必要替她盡孝。我與她有母女緣分,她托生到我這裏,我卻沒能照顧好,是我對不起她。”
這段時間,梅嫣然也想了很多,同樣一具身體,同樣的處境,換了一個靈魂就能夠頑強的生存下去,而梅久卻不能。
“久兒的性子并非天生柔弱。剛逃離梅花裏的那幾年,我們東躲西藏,日子過得很苦,我還記得有一回,我們整天都沒有吃飯,徒步穿過綿延十幾裏的叢林,那時我身負重傷,在林子裏迷了路,她不僅堅持自己行走,還安慰我說‘娘親,很快就能出去了’。”
實際上,就連梅嫣然都不知道何時才能走出林子。
“那時候,我發誓一定好好照顧她。”梅嫣然眼眶微紅,攪了幾下湯藥,“我過度的保護,卻讓她丢了命。”
梅嫣然有把握,像梅久這樣長得極好又分外柔弱的女子,回到族中一定是被外嫁,可是安久的到來,在她的算計之外,梅氏看中了她在弓道方面的天賦。走上這條道路,無異于把梅久架在火上烤,她殒命也是早晚的事。
然而梅嫣然并不恨安久,因爲梅氏一旦發現她死亡,柔弱的梅久就沒有了利用價值,梅氏會選擇殺人滅口,早在那時,梅久就已經是個死人了,是安久超群的弓術爲她們赢得了生機。
這一切,梅嫣然心裏都很清楚,她對梅久有深深的愧疚,這讓她更加無法面對安久。
“久兒變了很多,是因爲你的緣故。”梅嫣然睫毛輕顫,隐約可見水光,“我不會再插手她的人生,唯有在她絕境時,或許能用殘生替她掙出一兩分生機。也算母女緣分一場。”
“你也不欠我什麽,是我沒有教好女兒,你才會到來。”梅嫣然仰頭灌下一碗苦藥,遮掩自己流淚的樣子。
她一腔的情全部都傾注在女兒身上,雖然用錯了方法,但是讓她承認并放手,個中滋味,隻有愛女心切的母親才能夠感同身受。
安久起身,默默轉身離去。
母親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的。
外面撥雲見日,安久閉上眼睛,腦海中一遍遍的回想記憶中那個枯瘦的女人,她拿着護照,激動的說:安,我們可以回國了。
對于回國後的生活,她并沒有過多的描繪,但是安久能夠從她激動的神情中看見一個美好而虛幻的未來。
那時候的自己縮在床上,心情複雜,恐懼、憐憫,甚至還嫌棄她的無能和愚蠢。
直到母親的眼睛失去生機,悲痛和恐慌席卷而來的時候,安久才意識到,那個用最愚蠢方式愛她的母親,已經不在了。
作爲一個母親,梅或許很愚蠢,但不可否認,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另一份相同的愛。
所以遺憾,隻能成了永遠的遺憾,再也找不回來。
安久緩緩吐出一口氣,獨自離開梅花裏,去了華府。
華府上挂着大紅的燈籠和綢帶,喜氣未散。
安久在周邊打聽一下,原來華容簡三天前就已經完婚。
安久不知道婚事是何時定下的,就算是兩個月前,也顯得太過急促了。
華宰輔這是在向皇帝表忠心,盡管,無法打消皇帝的疑心,但至少能争取一段時間。
難道,華氏的處境已經如此艱難了嗎?竟然需要犧牲一個嫡子的婚事作爲暫緩。
安久心歎,怪不得楚定江義無反顧的離開勢力龐大的家族,他是家族出身,一定早就料到自己呆在華氏将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所以情願白手起家。
“找華二郎君。”安久買了一些禮物,敲開華府的門,對門房道,“在下梅十四。”
安久穿着男裝,帶了人皮面具,卻沒有刻意隐藏身形。
“您稍等。”門房回去請示。
約莫過了一盞茶,大門才再次打開,是一個侍女過來領人。
安久随着她到了華容簡的住處,坐在堂中等候,侍婢上了熱茶和點心。
安久坐了許久,端起已經涼的茶水抿了一口。她在外面不會随便進食飲水,但對華容簡還算放心。
足足兩刻,華容簡才緩步進來。
他着了一襲深藍色袍服,面色淡然,全無平日纨绔子弟的模樣。他屏退所有下人,屋内隻剩下他們兩人。
“聽說你成親了,我來恭賀。”安久推了推桌上的禮盒。
這是她頭一次送人新婚賀禮,并不貴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奇石擺設,拎過來花費了不少力氣。
“阿久。”華容簡面上毫無喜色,盯着她問,“你認識楚定江嗎?”
安久心頭一跳,不知如何回答,隻好沉默以對。
“有這麽難回答?”華容簡嗤笑一聲,自嘲道,“虧我真心待你,你卻隐瞞我如此之深。你明明知道真正的華容簡就在你身邊,你卻幫着他來欺騙我!我自問沒有對不起你!”
安久心裏有片刻的紛亂,很快又平靜下來,“我有權利不說。”
“哈!”華容簡輕笑。
安久沒有錯,她可以選擇說或不說,可是這讓華容簡覺得,她根本沒有把自己看在眼裏。被朋友輕看的滋味,對于這個高貴的公子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何況,華容簡真心相交的朋友并沒有幾個,而安久更是特别,她是他喜歡的人。
“帶着你的東西走!權當我沒有認識過你!”華容簡起身,垂眼看着她,大吼一聲,“來人!”
侍婢匆匆開門進來。
“送客!”
華容簡不再看她,拂袖而去。
安久怔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很難想象,他就是那個初見時那個笑容燦爛可與日光争輝的少年郎。
不用深思,安久便能夠猜到,華容簡能夠得知此事必定與魏予之有脫不開的關系,而梅如焰就是其中那根消息線。
楚定江行事一向謹慎穩妥,此事又曆經近二十年,可能一點蛛絲馬迹都不存在了,可是魏予之竟然有這個本事挖出來。
“姑娘。”侍婢輕聲提醒。
安久把禮物留下,跟着侍婢離開。
這些人沒有聽見兩人的談話,不知華容簡未曾收下,便也不曾提醒她帶走。
剛剛出屋,便瞧見一襲紅衣的女子在一群侍婢的簇擁下朝這邊來。
安久駐足等候。
梅如焰面上挂着歡喜的笑容疾步過來,“姐姐,聽夫君的侍婢說你來了。”
“搖身一變,成了華二夫人。”安久淡淡道。
“你們都退下。”梅如焰道。
“是。”
一幹侍女欠身,垂首退開。
“姐姐跟我去亭中坐坐吧。”梅如焰道。
安久點頭,随着她去了花園裏的涼亭。
亭子臨水而建,四周有輕紗垂下,涼風習習,裏面的幾上擺了許多點心、茶水、還有琴架,上面擺着一張焦尾琴,琴尾刻着一個“陌”字。看着情景,梅如焰來找她之前已在此處。
“姐姐請坐。”梅如焰坐到琴邊。
“我還以爲,你對陌先生的情能夠讓你守住幾年寂寞。”安久道。
梅如焰纖纖玉指輕撫琴弦,笑靥如花,“姐姐忘記了,我是妓館裏教養大的女子,水性楊花再尋常不過。”
“你說謊。”安久看見她對琴的愛惜,還有她注視琴時目光中包含的深情。
從一開始,安久雖然不怎麽喜歡梅如焰,但尚能判斷出,在她世故圓滑的表皮之下隐藏着一個烈性女子。安久難以估算一段感情的深淺,隻知道,這樣的人對仇恨不應該輕易釋懷。
難道說,梅如焰知道魏予之是殺害陌先生的幕後兇手之一,所以刻意接近,如今又想依靠華氏實力去報複魏予之?
“姐姐看錯了。”梅如焰塗着丹寇的尖利的指甲陡然挑起琴弦,發出刺耳的響聲,“我與陌先生的情,在最美好的時候戛然而止,但凡是個女子,怕都會一生難以忘懷,可是華氏二夫人的尊貴,又有幾個女人能夠不動心?況且華二郎年輕俊俏,世間也沒有多少男子能比得上了。”
“魏予之如何得知華容簡的身世。”安久問。
梅如焰有些驚訝,旋即鳳眸又染上笑意,“姐姐變聰慧了呢,真是可喜可賀。魏先生想知道的事情,誰能瞞得住?姐妹一場,我也就明白告訴你,華氏乃是大宋首屈一指的世家,權勢滔天可抗争皇權,魏先生自然格外留心,這件事情,他半查半猜,沒想到真尋出了頭緒。原本楚定江此事做的十分隐秘,魏先生雖然猜到真正的華容簡在控鶴軍中,卻不知是誰,無奈楚定江最近替華氏奔走的太勤快了,魏先生想無視都不可能。”
梅如焰的面容不算特别美麗,可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含蓄中帶着熱烈、端莊中又總透着一絲妖娆、柔媚裏充滿剛強不屈,十分特别的氣質。
她同樣是作爲暗衛被皇帝賜婚,可是顯然混的比梅久強出百倍。
梅久至今還圈在那個院子裏頭無法随意的外出會客,梅如焰就随意多了,甚至,她手裏還拿捏着華氏的秘密,不管是華容簡還是華宰輔對她都要忌憚幾分。
這也不能怨梅久無能,實在是華容添那個人太強勢,就算是梅如焰在他那裏恐怕也讨不到半分便宜,更何況是梅久?
不過,這樣也挺好,至少不用擔憂梅久與梅如焰過多接觸。
“恭喜你。”安久說罷起身走出亭子。
梅如焰低着頭,面上的笑慢慢變成寂寥,她撫摸着琴弦像是撫摸情人,輕聲吩咐身邊的侍婢,“杜鵑,代我送客。”
“是。”杜鵑忙追上安久。
出了華府,安久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去街上找了家酒樓吃午飯。
一直在外面呆到華燈初上。
趁着暮夜,安久又悄悄潛回華府,輕車熟路的摸到梅久那邊。
她靜靜坐在廳中,一個人守着一桌子飯菜,沒有動筷箸。
約莫一刻,侍婢過來道,“夫人,郎君今日歇在書房。”
這不過是好聽的說法,華容添每天都是睡在書房裏,從未在夜晚踏入這院子半步。
梅久聽罷,端起碗默默吃了起來。
“夫人,熱一熱再用吧?”侍婢道。
梅久搖頭。
侍婢便不敢再勸。
安久蹲在房梁上,看她味同嚼蠟的吃完一頓飯,獨自出去散步遛食。
安久悄悄跟着她。安久知道華容添就在後花園裏,看梅久的路線,或許兩人能相遇。
侍婢在前面打着燈籠,梅久一路晃悠到花園裏。
夫妻兩人,就這麽不期而遇。
還隔着十幾丈的距離,梅久看見華容添在亭中,便想折道回去。
可是安久分明看見,華容添瞧見梅久轉身,面上有一瞬失落。
梅久走了幾步,又回身往華容添那邊去。
安久恍惚看見華容添的眼睛亮了些。
“夫君。”梅久欠身施禮。
“起來吧。”此時的華容添沉穩冷漠,不見絲毫情緒。
“夫君用過膳了嗎?”梅久嫁給華容添也有些時日了,多少知道一點他的性子。
“嗯。”華容添頓了一下,“坐吧。”
梅久愣了愣,旋即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她坐到華容添的對面,看他手裏捧着本書,便小心翼翼的搭話,“夫君在讀《九略》?”
華容添詫異道,“你知道《九略》?”
這本書算是偏雜一類,作者也不甚出名,就算是一般讀書人都未必知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