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久藏身在官府内,待所有護衛的注意力都被華容簡吸引時,悄悄從另外一邊翻出去。
她還沒有想好究竟要不要把梅氏家主的玉佩交出去,所以暫時沒有去找梅政景,而是易了容,在城裏轉悠。
汴京城的河邊種有許多柳樹,春日河間畫舫穿梭,絲竹聲聲,很是熱鬧,安久轉悠了好一會兒,在主河道的下遊貧民區發現有一些人家在河岸邊擺攤,招攬畫舫上的生意。那些人大多賣的是新鮮的花兒。開春不久,花開的不算多,這些提前綻放的鮮花便成了稀罕物,是那些郎君讨樓裏小姐歡心的常用之物。
安久看了一會兒熱鬧,便折道順着一條支流走。
這邊大隻的畫舫開不進來,兩岸房屋破敗,沒有有什麽好風景可觀,因此僻靜許多。
走了一小段,安久看見前面有人擺攤,賣的是雲吞。擺攤之人一襲衣袍洗得發白,正坐在垂柳下釣魚。陽光透過樹蔭,刺眼的光斑落在他臉上,讓人乍看之下分辨不出容貌。處于這等艱苦環境裏的那份悠然自得,讓安久停住腳步。
她在不遠處站了一會兒,才靠近,撿了一條低矮的小闆凳坐下。
那人聽見動靜,側了側耳朵,似乎試探的問,“客人吃飯?”
安久随手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本書,“一碗雲吞。”
那人笑的很開心,“客人稍候。”
他放下簡易的魚竿,用石頭壓住,轉身慢慢走到爐火旁。
安久翻了幾頁,發現看不懂書中内容,便擱到一旁,去觀察那青年,對上他目光沒有焦距的眼眸,發覺竟然是瞎子。安久仔細打量他,此人不過二十歲出頭,樣貌并不算太好看,但是白皙幹淨,通身的書卷氣,讓人看着十分舒服。
盲眼青年洗了手,掀開幹淨的布,下面露出二十來個包好的雲吞。光線照在他面容上,神情顯得分外平和。
雲吞下鍋,香氣很快便飄了起來。
不一會,青年端着碗放在安久面前的桌子上,“客人請用。”
安久舀起一個咬了一口,野菜混着豬肉的香氣頓時溢滿口中。這東西雖說滋味不夠濃郁,但是清清淡淡也很爽口。
她吃着吃着,便聽見對面青年的肚子發出咕咕的聲音。
青年笑的羞澀又尴尬。
安久動作停頓了一下,旋即風卷殘雲一般的吃完整碗,問,“多少錢?”
“七文錢。”青年報完價錢,怕安久覺得貴,又煞有介事的解釋道,“裏面放了不少豬肉。”
安久摸了摸,掏出一角銀子塞進他手裏,起身離開。
她到了時常上,買了一袋面粉,割了一塊豬肉,返回河邊的混沌攤,把東西放在桌上,“這些東西給你,過些天,我還來吃。”
盲眼青年還沉浸在一晚雲吞賣了一角銀子的震驚中,一時不曾反應過來。
靜了一會兒,青年急急問道,“怎樣稱呼恩公?”
回答他的隻有河風拂過柳葉的簌簌聲。
他到桌邊,摸索上面的面和肉,喃喃道,“其實雲吞裏隻放了豬油……”
雲吞最多隻值兩三文,若不是實在困難,他也不會黑心要七文,第一次做虧心事,竟反而得了好心人的打賞,他很内疚。
“我知道。”
安久突然出聲,吓了那青年一跳,“恩公沒走?”
“嗯。”安久屏息之後,就連八九階的武師都難察覺,更何況一個不會武功的盲人。
“在下欺詐恩公,實在當不得這些恩賜。”青年掏出銀子放在桌上,起身恭恭敬敬的施禮。
“收着吧。”安久道,“自己傻就算了,不要把别人當成和你一樣傻。你是以爲别人都沒有吃過豬肉?還是以爲自己撒謊撒的很完美?”
青年面露羞慚,空洞的目光仿佛透過安久在看向遠方,“那恩公爲何還……”
“我樂意。”安久其實隻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着仔細的想一些事情,而非樂善好施,“你叫什麽名字?”
“敝姓武,字令元。”盲眼青年道。
“你讀過書?”安久想讓自己變的正常起來,于是試着同他聊天。
以前的心理醫生說,她需要與人交流,需要接觸更多正面的、陽光的人事物,她覺着華容簡很陽光,但是那厮說一百句有九十九句都胡扯,反倒不如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的瞎子。
安久現在漸漸能理解楚定江常常找她說心事的原因了,一個人内心負面的東西積壓久了,就需要釋放,像他們這一類人,定然是選擇一些很好拿捏的人或事去傾訴、發洩。
“從小讀書,還參加過一回科舉,不過落第了。”武令元摸到桌上的經書,翻開放在膝上,“落第之後家中連遭不幸,我的眼睛也得了病,如今也不能讀書了。我曾一度想不開,要去寺中出家,大師說我塵緣未了,給了這一本經書,讓我無事想想佛偈,說眼雖盲,可明心。”
“你明明餓着肚子。”安久目光落在他翻開的經書上,“爲什麽看上去很悠閑自在?因爲這本書?”
武令元平淡道,“我曾出去謀事,可惜一無功名,二無強健體魄,無處用我,如今我擁有最多的、可以肆意揮霍的,除了時光已經别無他物,何不從容一些?”
“你這樣從容,每天心裏高興嗎?”安久問。
武令元搖頭,“恩公說笑了,我年紀輕輕,本可以有機會施展心中抱負,可惜一生還沒有開始便已結束,從容,也不過是無奈的選擇罷了!”
聽着他這些話,安久陷入沉思,她想的第一件事情是——這些面和肉沒有買錯。
她覺得自己第一次主動與人交流,十分成功。
尋常姑娘,不會無緣無故跑到這僻靜的地方,又是送錢,又是送食物,武令元對此緘口不問,隻道,“恩公遇上煩心事了?”
安久覺得武令元挺擅長感悟人生,便道,“不知是何原因,我很少遇見開心事。”
“是心境之故吧。”武令元果然沒有讓她失望,“在下落第之後眼盲,可謂一生因此改變,若是記挂此事變成一個心結,從此以後便無幸事。”
安久想到自己一生的軌迹亦是因一個人、一件事而改變,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心結,卻不知如何解開,“你能忘記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