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驚鴻淡淡一笑,然那笑容在他蒼老的面上幾乎看不見,“莫神醫說過能保我一命。”
楚定江沉吟須臾,“我想辦法送你回去。”
“不了。”顧驚鴻翻手不知從何處拔出一隻匕首,“你現在在化境二品中徘徊,得了我的血,可以助你很快突破,這是他們很想得到的東西,我把它給你。”
“你送龍武衛和心頭血給我,是有所求?”楚定江道。
顧驚鴻道,“若有機會,替我滅了耶律皇族。”
楚定江默然。顧驚鴻本不是個多話之人,此刻說的如此清楚,想來心裏已經有死志。
“我初見你,便知你心懷大志。”顧驚鴻見他猶豫,他用讀心術讀出了楚定江此刻細微的心裏變化,話語一頓,幹裂的唇微微張開,面上第一次露出了絕望之色,“你……”
“你看出來了。”楚定江緩緩道,“我心裏已經萌生退意,隻是還在思慮中。”
“爲何?”顧驚鴻喃喃道,“爲何?”
“爲了那個心裏陰暗的女暗影。”楚定江笑笑,“人生苦短,我在想,究竟是施展心中抱負,還是早早解甲歸田。”
他知道安久進入控鶴軍是爲了梅嫣然,一旦找到梅嫣然,很快就會想辦法脫離控鶴軍,很可能尋個地方放羊嫁人去了。楚定江用計無數,卻不想用計謀把一個女人捆綁在身邊。
他想,安久找到梅嫣然之後,要麽潇灑放她離去,要麽與她同行。
“你有仇恨,就努力活着,自己去完成吧。”楚定江取下他手裏的匕首,“我很喜歡不勞而獲,卻也不至于占一個将死之人的便宜。”
顧驚鴻垂眸,“血,取走吧。”
楚定江怔了一下。
顧驚鴻已心灰意冷,“我一具殘軀,活者隻能眼睜睜看着耶律皇族高高在上,對我心來說,更是折磨。至少我如今努力過……你是這輩子頭一個伸手救我的人,大恩大德,來生結草銜環,必當報答……”
爲了成就别人而出生,爲了活命而苦苦掙紮,爲了解脫而選擇死亡。這,就是顧驚鴻的一生。
楚定江看見他唇畔一縷鮮血溢出,順着臉頰流向耳朵,鳳眸中的光彩凝聚一瞬,而後迅速渙散。一個殺手,有太多辦法殺人,同樣有許多辦法自殺。
心頭血必須活取,若是錯過他死亡這一瞬間,再取出便沒用了。
楚定江握了握手中的匕首,最後還是松開了。
他的功力是得到一位前輩的傳度,所以才飛快突破化境,本就沒有紮實的基礎,若是再貪圖便宜使功力過快催增,很可能走火入魔。
楚定江不是沒有做過卑鄙陰狠之事,但總算是通過自己的能力去達到目的,他覺得現在取顧驚鴻的心頭血,不是大丈夫所爲。
他伸手輕拂過顧驚鴻睜着的眼睛,“一路走好。”
楚定江見過太多慘烈的生死,可是顧驚鴻最後一句話,終究還是觸動了他。
其實,以顧驚鴻的能力完全可以活着時不時的給耶律皇族添堵,隻是他厭倦了這樣活着,厭倦這枯燥的一生。
楚定江脫下外袍爲他斂屍體,尋了幽靜的地方掩埋。
站在光秃秃的墳頭前,看着大雪将它一點一點掩埋,“但願你來生得人間一絲暖。”
一顧驚鴻,再顧斯人已成煙。
楚定江身形一閃,漫漫雪原中便隻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墳頭,四面是連天的雪,渺渺無人迹,恍若不在人間。
彼時,顧驚鴻的生命裏也曾有一點别樣的色彩,那個躺在樹上放羊看書的女子,那個出手兇狠拂掉他面具的女子,那個時而柔弱時而剛強的女子,那個罵他卻陪他飲酒到天明的女子……
汴京月夜。
屋内燈火如豆,安久泡在熱氣騰騰的藥桶中,眉頭緊鎖。
疼痛似海浪一波一波襲來,渾身已經麻木,令她的意識有一瞬恍惚,仿佛看見日影疏落,她躺在一棵樹上看書,下面草地裏白羊成群。
忽然有一個人影倒挂在橫枝上,墨發垂下,柔澤若黑緞,安久看見他白皙如玉的腦門和如畫的眉眼,而下半邊罩着黑色面巾。那狹長的鳳眸中漾着笑意,裏面清晰的映着她的樣子。
她拂掉男子的面具,躍下樹,他跟着躍下,彎身撿起掉落在草地上的面具,長發随着他的動作從肩上滑落。
“我們還會再見。”他說着,那玉樹般的身影,随着一陣風化成塵煙。
安久心頭一跳,倏然睜開眼睛。
莫思歸正準備彎身觀察她,被這猛然的動作吓了一跳,“幹啥!”
“我做夢了。”安久聲音嘶啞,“夢見一個男人。”
莫思歸摸着下巴,桃花眼似笑非笑,“春天到了……很正常。不過你能在這剝皮扒骨的疼痛裏夢男人,真不是一般境界,在下望塵莫及。”
“我夢到那個人消失了,大約是……”安久垂眸,沉聲道,“死了吧。”
莫思歸大喜,“是楚定江?”
“不是。”安久道。
莫思歸失望之餘,同時頗感興趣,“除了他你竟然還有别的男人?嗯,這也算是一樁好消息。”
安久瞪着他,“幾面之緣,你或許也認識,是神策副使顧驚鴻。”
“啥?”莫思歸面上一下子嚴肅不少,怒道,“老子費盡力氣保住他,他敢給老子随便死?!”
“我隻是預感,又沒說一定!”安久冷冷道。
莫思歸還是氣呼呼的道,“要是不經過老子同意就死,真是太不知道好歹了!”
“你省省吧。”安久有氣無力的道,她心裏有很清楚的感覺,顧驚鴻不在了,至于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她亦不曾得知。
莫思歸抱臂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老子特地坐到你面前,好教你一睜眼便能瞧見老子的花容月貌,賞心悅目之餘多少能減輕些許痛苦。如此用心良苦,不必感激。”
安久渾身僵硬,艱難的别開臉,“你一邊去,我處境已經夠難了,别給我雪上加霜!”
“嘁!”莫思歸站起來,沒好氣的道,“和那個顧驚鴻一個路數,不知好歹!”
莫思歸走到窗前,外面有清脆的鈴铛聲音傳來,他推開窗子望着外面随風搖動的魂鈴,惆怅歎息,“怎麽就死了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