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每日寅時末上早朝,他所住的甜水巷距離皇宮有一段距離,所以他必須天不亮就起床準備,李夫人每日早起伺候他洗漱更衣,親自送到二門外。
汴京早午有些溫差,夏季的早晨微涼。
内室,李廷坐在妝鏡前,李夫人爲他梳頭。
屋内安靜,暖融融的燈光中,兩人之間祥和溫馨的氛圍,是安久從不曾見過的。
李廷頭發已有些花白,不過精神看上去還不錯。而目測李夫人隻有三十的樣子,看上去應該比實際年齡要小,她五官端正,卻算不得美人,隻是通身娴雅端莊的氣度一瞧便知道是标準的大家閨秀。
穿戴好之後,幾名侍婢挑着燈籠開路,兩人一同出門。
李夫人總是落後半步,李廷時不時的轉眼看看她。
沒有人人說話,但任誰都能一眼看出鹣鲽情深。
安久悄悄跟随潛到二門。
“夫君路上小心。”李夫人接過侍婢手裏的披風,親手爲李廷系上。
“嗯。”李廷不苟言笑,口中卻分明是關懷,“露重,快回去。”
李夫人笑着道是,然而直到看不見李廷的身影她才返回。
安久翻身出了院子,到大門處等李廷的轎子出來,一路跟着他。
李廷身邊帶了一個四階的護衛,這種防禦力十分方便下手,但他走的都是大道,汴京城中每隔二百步就有一個防城庫﹐貯禦城兵器,每個防城庫都有駐兵。人數雖然不多,武力值也不高,但若是驚動了他們也很麻煩。
暗殺李廷很容易,隻不過五天限期就很有難度了。
安久一直跟着他至禦道才離開。而後她便在李廷上朝的路上來回走了幾趟,找到了幾個适合伏擊的地點。
另外,距離李府最近城防庫隻有五十步,李府面積不大,想要在府内動手而不驚動駐兵的最好的時機是晚上李廷獨自在書房時。
選定了地點,安久次日便埋伏在其中一個伏擊點,張弓靜候獵物。
然而,看着李廷的轎子經過,她卻沒有放箭,而是趕到第二個伏擊地點等候。
同樣的,隻是瞄準了他,依舊沒有動手。下午,她易容去顧了一頂轎子,從甜水巷坐到潘樓街。
轎子上都有簾,安久必須知道李廷那種身量坐在裏面的狀況,頭部在什麽位置,胸口在什麽位置……
坐在轎子中近兩盞茶,安久神色有些凝重,靠在轎子中的椅背上和直坐胸口相差一尺左右,更别說頭部。據她觀察,李廷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這種人可能會一直坐的筆挺,可萬一不是呢?
想要萬無一失,看來在其上朝路上伏擊行不通。
“小郎君,到了。”轎夫道。
下了轎子,繁華的街市映入眼簾,安久掏出一粒碎銀子丢給他。
“小郎君,找您……”轎夫低頭翻找零錢。
另一個轎夫用胳膊肘捅捅他,“走了。”
隻不過眨眼間,安久的身影便沒入了人群。
轎夫們以爲是哪個大戶人家派小厮出來辦急事,并沒有放在心上,喜滋滋的揣了銀子。
潘樓街上熙熙攘攘,安久就是一個普通少年模樣,一身灰色的衣褂,絲毫不起眼,哪怕她現在四處張望,在外人看來也就是個沒怎麽見過世面的小子罷了。
安久尋了一家茶樓,到二樓臨街的窗子旁坐下,等候李廷傍晚回府,看看會不會有什麽刺殺的好機會。
如果他下朝還是同樣的路線同樣坐轎,那麽就隻能選擇在府内找機會了。回想起李廷夫婦的一舉一動,安久下意識的不想在李廷府中下手。
安久端起茶盞,看着窗外,街道上的一切盡在眼中。
作爲殺手,安久最擅長的是狙擊,而靈魂裏的暴力傾向注定她近距離搏殺也不弱。她有着極其出色的視力和觀察力,這樣噪雜紛亂的環境中,她不會漏掉每一個人、每一種景物,并且能夠快速分辨出一些不同尋常的人和事物。
所以當那個牽着馬的漢子走入安久視線範圍之内時,她第一時間便發現了他。
這個人的身形很熟悉。熟悉到她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安久撿了一粒花生米,屈指彈到他的鬥笠上。
那人頓下腳步,微揚起頭。他的臉有一半都在陰影之下,可是安久還是看見了!
華容簡!
竟然,不是楚定江!
安久愣住。
華容簡目光飛快的掃了一遍所有臨窗而坐的人,最終與安久四目相對。
安久毫不避諱的盯着他。這個人身材魁梧,面部線條剛硬,眼神沉冷,與印象中的華容簡差距極大,細細看起來,其實于華容簡并不太像。
隻見他皺了皺眉,朝茶館走過來。
與他對視了短短瞬間,安久可以确定,此人長了一張很像華容簡的臉,卻不是那個風流纨绔之人。
“華容簡”走上二樓,直奔安久這邊。
他不曾取下鬥笠,坐下之後要了一壺鐵觀音,鬥笠下的目光卻落在她手上。
“你出來了?”近看,安久覺得他更像楚定江。
小二上了茶,他平靜的倒了一杯,一口氣飲下,抹了抹嘴,沉沉的嗯了一聲。
她的感覺沒有錯,的确是楚定江。
面對面的坐着,她總算發現了破綻,他下巴處青須隐隐,卻沒有毛孔,是在臉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東西。
安久疑惑,楚定江也夠奇怪,他這身形就算是戴了人皮面具與華容簡的樣子也不像,幹嘛還要扮成這張引人注目的臉?在汴京城認識華容簡的人可不少!
“你沒事吧?”安久問。
楚定江搖頭。
坐了半晌,楚定江看了她一眼,起身離開。
安久也結賬随着他出了茶館。
兩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走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楚定江才轉道進了一條小巷。
待安久跟進去時,卻發現竟已不見楚定江身影。她用精神力查探,周圍并沒有化境高手,隻有一個九階,就在距離她不到十丈之處。
安久走到一扇緊閉的門前站住,門打開,她看見站在昏暗中的楚定江,他已揭掉人皮面具,換回原來裝扮。
“怎麽回事?你的修爲……”安久進屋,反手帶上門。
屋内隻有一案,上面放了一卷竹簡,雀子青銅油燈,擺設簡單粗犷,與大宋那些纖細精緻的家具很是不同。安久雖覺得有些奇怪,但也并未太過在意。
楚定江攤手,安久看清他手掌上被定了幾根黑色的東西,他笑笑,“我身上也有一些,他們限制了我功力,把我徹底發配到控鶴院來了,不少人想除掉我,我現在需要你。”
原來他出現在她面前并不是偶然。
“需要我做什麽?”安久問。楚定江有恩于她,他開口請求,她不會拒絕。
“三年前我還隻有六階,精神力九階。是因爲得到了一位前輩的畢生功力,我才能這麽快達到化境,中間雖有些損耗,也足以助我一舉突破。”楚定江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說起了過往,“本就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很不穩定,我花了很大的精力才勉強掌握住這股力量。”
“爲何?你甯願冒這麽大的風險?”安久記得在古刹中他曾經說過,得了别人的功力,經絡不足以容納強大内力的話會爆體而亡。他明明是化境,隻要他想走沒有人能留得住,爲什麽被這樣對待卻還還是執意要留在控鶴軍?
楚定江黑沉的眼眸讓人心悸,說出的話亦讓人無法平靜,“野心。”
安久皺起眉頭,“你接近我就是爲了今天?”
楚定江說出“野心”這兩個字的時候,安久心口堵悶,這是以往梅久難過時才會有的感覺,所以她知道自己也難過了。
他對她那麽好,就是爲了利用她吧。
“是,也不是。”楚定江道,“如果真是存了純粹利用的心思,我不會告訴你這些。我對許多人使過手段,但我如今這般處境的時候,我卻不想騙你。若你不答應,我也絕不會爲難。”
“我答應。”安久撇去心頭的一絲不快,“不管你以前存了什麽心思,我欠你一條命,這是不争的事實,還債天經地義。”
“十四。”楚定江想抓住她的手,卻被閃過去。
門扉一開一關,屋内亮了又暗,就如安久此刻的心。
楚定江望着緊閉的門,垂下手。他坐下,從案上摸了棋子,摩挲上面的趙篆,心中酸楚難當。
他早已生不出純粹的感情,在豁達的表象之下,謊言和騙局信手拈來,他早預料到一場以利用爲開頭的情分,在遭遇真實時一定會夭折,然而他依舊選擇對她說真話。
有生以來,他從沒有這麽想得到一個人的心。
他用棋子在案上擺出一個趙篆的“華”字,抿嘴苦笑。
如果能有你的陪伴,我在這條道上一定不會這樣孤單吧,梅十四,我若對你掏心挖肺,你會不會趁我不備的時候反捅一刀……
他平生最喜歡兵走險招,路數奇詭,人都道他絕情公子,誰料想會有今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