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久兩眼血紅的盯着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會知道的。”
莫思歸心道不好,連忙嚴肅道,“這就不必了,你先休息一會,我看書。”
他端着燈坐到放在安久背後的椅子上,繼續看醫書。
控鶴軍觊觎啓長老的醫術,這些手稿留着早晚會被搜刮去,莫思歸看别的書也許一遍記不住,但對醫書有過目不忘之能,所以要盡快把它們處理掉。
而且,他看的投入就不會再聽見安久因爲疼痛而輕輕抽搐的聲音。
重鑄筋骨是大事,中途不能出一點差錯,所以不能離了人,莫思歸哪怕一定要出去,也會撿着較爲安全的時段速去速回。
沙漏中的細沙窸窸窣窣的流下,兩人便這麽不吃不喝的閉關。
五個時辰之後,莫思歸轉身。
安久的頭無力的靠在桶沿,臉部腫脹,煞白的臉色中透着青紫,半點看不出原來的容色。
莫思歸取下鐵砣,用軟蛇皮裹了手臂探進水裏把她抱出來放在榻上。
莫思歸手臂接觸的地方,疼的撕心裂肺,安久眼前一黑。
“換藥了,這會兒你不能暈過去,一定要醒着,知道嗎?”莫思歸沉聲道。
安久虛弱的哼哼一聲。
莫思歸給她喂了一點鹽水,過了一刻,又渡真氣幫她支撐,做完這一切才動手剪開她身上的布。“忍着。”
“嘶!”那布被輕輕扯動,安久感覺就像有人把自己的皮肉扯開一樣。
莫思歸眉心蹙起,手上的動作越發快了起來。
饒是安久這麽能吃痛的人,此刻被劇烈的疼痛刺激的渾身發顫,眼淚就像關不住的水閘從不斷湧出,與大滴大滴的汗水融在一起。
莫思歸不看她,隻當面前的人是一具屍體,下手毫不猶豫,動作越發迅速。
布帶散開,露出浮腫的身體,上面的皮肉青黑,經驗告訴莫思歸,這些皮肉已經接近“壞死”,皮肉活生生的腐壞成這樣,所受的折磨可想而知。
從理論上來講,這樣淬煉身體對經脈的重鑄會有一定效果,否則莫思歸也不會建議她吃這種苦頭,而他也是第一次替外修重鑄身體,眼下慘狀也出乎他的意料。
瞧着這具身體,他不敢想象有多疼。
莫思歸深吸一口氣,狠下心開始清她身上的殘藥,清理到手指的時候,他怔了一下。
安久右手有一根手指斷了,怕是被她忍痛時硬生生折斷的。
莫思歸默默接上,而後在她全身抹上另一種藥膏。
一番折騰下來,安久已經連睜眼的力氣都不剩,任由莫思歸把她放到水中。
冰冰的觸感安撫了火辣辣的疼。
安久隻覺得渾身放松,很快陷入沉睡。
她真想就這麽永遠睡着,可惜,不知過了多久被身上的奇癢逼醒。
疼痛可以忍,可這癢的人抓心撓肝,恨不能把一身的皮肉撓爛,她欲動時,才發覺渾身軟綿綿提不起絲毫力氣。
“快速生肌,定會奇癢難忍,爲免你損壞身體,所以我在湯藥裏放了軟筋散。”莫思歸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這癢像是從骨髓裏透出來,以安久現在極端狂躁的狀态,若是有一點力氣恐怕定時要先殺了莫思歸再自殺。
莫思歸繞到她對面,原想着給下點藥讓她昏睡,可是瞧着她精神暴走的狀态忽然改了主意,“你先調息,撫平自己的情緒。你确實有瘋病的迹象,若是我沒猜錯,你很早之前便有此等病狀。”
莫思歸伸手拍了拍她的臉,“能聽懂我意思便開始調息!莫要錯過這次機會。”
安久被他拍了兩巴掌竟覺得身上的癢好受了點,腦海中找回一絲清明,連忙開始調整呼吸和心态。
可是癢的人心浮氣躁,怎麽都不能沉靜,她惱怒之下精神力達到每一個神經末梢、每一個毛孔——既然無法躲避就迎上去!
誰怕誰!
精神力覆蓋,身上的感覺敏銳度驟然增加了百倍不止,那種癢,直讓她欲同這個世界一起毀滅。
然而癢到了極處,卻是從中生出絲絲疼痛的感覺,反而比方才好忍受一點。
莫思歸見她表情漸緩,也跟着松了口氣。
在與身體折磨鬥争之中,安久疲憊不堪的睡着。
而這一覺一睡就是近二十天。
安久睡的舒坦了,卻是險些熬壞了莫思歸。
“莫思歸?”安久醒來便聞見桶裏冒出一股酸酸的味道。
莫思歸靠在椅子上眯着,猛的聽見聲音,身子一抖,手中的醫卷滑落掉在地上。
“你醒了?”莫思歸撿起醫書,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走到她面前俯身揭開她脖頸上的繃帶。
他屏着呼吸,直到看見露出的粉嫩皮膚,臉上才浮上激動之色,“不錯不錯。”
他笑着把桶蓋揭開,“能站起來嗎?去隔壁浴房沖洗沖洗。”
安久站起來,低頭便瞧見桶裏飄着一層黑黑的東西,不知道藥還是她身上代謝下來的東西。
她就這麽渾身繃帶、臉色蒼白的從桶裏爬出去,像極了沼澤裏的冤鬼,一步踏出一個黑乎乎的腳印,扶着牆到了浴房,留下一路的泥印子。
洗洗刷刷大半個時辰,身上終于幹淨了。
安久現在皮膚嫩紅嫩紅,有些地方不知是被繃帶勒得還是别的什麽原因,皺巴巴的,好像新生的嬰兒,穿上以往的衣服都覺着磨得微疼。
她從浴房中出來,見莫思歸拎着燈籠站在廊上。
他瘦了很多,眼底一片青色,然而大袖翩翩,發絲輕揚,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姿态。
“感覺如何?”他問。
安久動了動手腕,“很輕松,好像更靈活了。”
“那是因爲你在抗衡身體痛苦之時,精神力與身體更契合,你的精神力越高,契合度越高,就越是能控制身體做出常人所不能的速度和力量,更甚至,其他……”莫思歸想象了一下,如果真的達到了極度契合,也有可能一躍四五丈,抑或飛檐走壁,應該并不比内力差。
所以其實對于外修來說,精神力更重要吧!一旦精神力上不去,對身體的控制就不夠理想,修煉也就停滞了。然而精神力若是那麽好修煉,世上早有無數化境高手了。
莫思歸捏住安久的脈搏,确定搏動穩定有力才徹底放下心來。
心神一松,他渾身脫力,整個人向後倒去。
安久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他,“莫思歸!”
“我睡會……”莫思歸喃喃道。
安久見他閉上眼,試了試呼吸和頸脈,知他确實是睡着了。
她正打算把人拖回去,突然察覺了一個八階武師氣息,扭頭看去,一個窈窕的身影落在那邊廊下。
是樓明月。
安久停了一會,見她沒有要過來的意思,便架着莫思歸進屋。
待安久再出來時,她還是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裏。
“他現在昏着,你想見便去見。”安久道。
許久,樓明月才微動,聲音沙啞,“不了。”
見了又能怎樣,她滿腔都是仇恨,隻會把莫思歸拉向萬丈深淵,到頭來粉身碎骨。
“你是秋甯玉。”安久隻是揣測,但語氣肯定。
而樓明月沒有否認,“是,他十有八九也知道,可是他心裏還有一絲不願意承認,因爲他不想有束縛。他也不該有束縛,想他那樣天生學醫的奇才,是上蒼給蒼生的恩賜,他若死,也應該是爲醫道而死。而現在隻要我不承認,他便還有理由欺瞞自己,希望你也不要戳破。”
關于樓明月的身世,還要從樓莊主說起。
樓莊主不想女兒一生奉獻給控鶴軍,所以便想辦法偷偷把她送出樓莊。那時,秋夫人嫁入秋家好多年好不容易才懷了胎,可惜最後難産,母子隻能留一個,秋郎君歎了一聲“注定命中無子”便毫不猶豫的決定留了夫人。樓莊主恰逢此事,便偷偷把還在襁褓的樓明月放在秋家門口。
秋氏夫婦撿到嬰兒,覺得是天意,便瞞下了秋夫人腹中孩子已死的消息,把秋甯玉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養。
秋郎君與莫思歸的父親是至交好友,莫等閑死後,秋郎君自然對莫思歸就多照顧幾分,不知是誰傳出秋家存了莫等閑的醫案,秋家因此遭滅頂之災。
樓莊主得知此事,即日趕到,可惜秋家已經家破人亡,她打探到秋家娘子落水生死不明,便沿河下遊找了幾天幾夜,總算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秋甯玉。
秋甯玉小時候便活潑,喜愛練武,雖然練的都是些花架子,但也使得她身體不似一般閨閣女子嬌弱,回到樓莊之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可是秋氏夫婦養她那麽多年,對她的疼愛猶如親生骨肉,秋氏夫婦被殺,她懷着仇恨拼命練武,又通過樓氏的消息網查到了殺莫等閑和秋氏夫婦的是同一夥人。
起初樓明月隻以爲是有人觊觎莫等閑醫術,卻不想牽扯出一樁宮闱辛秘,如今那些行兇者都被她殺了,幕後主使卻還好好的在宮中呆着。
“我好像命中帶煞,不然就爲了複仇而生。”樓明月年紀輕輕,目光卻已蒼涼,“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拉上一個人。”
倘若莫思歸把她看的比一切都重,就不會問她是不是秋甯玉。他是想證實,應該會有許多辦法,可他沒有,卻又放不下她,怕是心中還在糾結。
若說世上誰了解莫思歸,那個人非樓明月莫屬,她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安久道,“你爲了他擔着這些,他卻不知道。”
樓明月搖頭,淡淡一笑,“不。因爲太了解他,知道他心中醫道之重遠勝于我百倍,所以這樣的情分我瞧不上眼。”
樓明月的恨如此刻骨,以至于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她的愛應當也是等同的。
所以她話雖這樣說,安久卻還是覺得,她對莫思歸的感情很深。
“或許也是因爲他是我這世上爲數不多的親故了,我不想他出事。”樓明月道。她與樓小舞更多是血緣上的羁絆,樓小舞也是養在莊外的,回莊子之後各住各的院子,兩人真正相處的時間并不多,自是比不上穿着開裆褲就在一起玩的青梅竹馬。
然而她不願這份感情,變成一種羁絆,一種負擔。
安久迎上她懇求的眼神,“我不會管你們之間的事。”
“多謝。”樓明月微微躬身。
安久颌首,返回屋内。
莫思歸累昏過去,安久不能放他一個人這麽毫無防備的睡着,隻好在旁守着,點了燈,看那本斷經掌。
正看到第三頁,感覺到一個九階高手迅速靠近。
她依舊狀似悠閑的看書,裝作不知道。
“莫思歸不愧是神醫之徒。”顧驚鴻落在輕飄飄的落在她對面的椅子上,仔細的看了她幾眼之後,“重鑄的很完美。”
倘若是旁人這麽說,安久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妥,可是此話出自顧驚鴻口中,她覺得他在評價一個玩偶,目光不自覺的便冷厲起來,“你來幹什麽!”
“你不必如此驚訝。”顧驚鴻對她的戒備和厭惡恍若不覺,“梅氏還在一日,我就還有一日管着你們的權利和責任。”
顧驚鴻是控鶴軍爲梅氏指定的入門師父,倘若不是梅氏遭意外,他現在還在給梅氏子弟授課。
安久冷冷盯着他。若是以往她早就拳頭招呼上去,可是現在她知道必須克制,得罪顧驚鴻沒有一點好處。
“拿着這個去找盛掌庫,他會給你看控鶴院從前那些外修的密檔。”顧驚鴻将一塊雕刻玄龜的令牌放在桌上,“多了解,對你有好處。”
純粹的外修比之内修有個好處,便是淬煉的身體比内力穩定的多,輕易不會受到影響,哪怕看再多雜亂的功法也不會有内力混亂的困擾。
顧驚鴻堅安久對他如此反感,估摸是知道了龍武衛的職責,便道,“你且放心,讓你進龍武衛,不是要你伺候聖上。”
所以就讓我娘代勞!?安久很想這麽反問,她緊緊抿唇,忍住了。
随口問出來也不見得能得到真實答案,反而出賣了楚定江,況且他說不會被皇帝睡就真的不會?龍武衛中的女人不都有這個職責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