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色蠟黃,兩鬓染霜,瘦的兩腮凹陷,寬袍大袖挂在身上仿佛一陣微風便能吹得他搖搖欲墜。
才别後半個多月,他就從一個翩翩美男子變成形同枯槁,驚的安久半晌沒說出話來。
“傳聞莫小神醫青年俊才,今日有幸一見……”華容簡探出頭,瞧見莫思歸,下半截話硬生生被堵在喉嚨裏,頓了片刻才幹巴巴的道,“幸會幸會。”
莫思歸敷衍的朝他拱了拱手,瞪着安久道,“看什麽看!我覺得自己胖了,所以最近特地清減一下,别一副活見鬼的表情!”
莫思歸下了馬,鑽進車裏。就這麽簡簡單單的動作,都累的他氣喘籲籲,但看上去精神還算不錯。
他激動的拽過安久左看右看,“你還活着就好!”
活着,他心中的負罪感就沒有那麽重了。
安久想告訴他,其實梅久已經死了,但目光落在他枯黃的臉上,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出口。
“你怎麽弄成這副樣子?”安久問。
“提起這件事情,我預感将是我莫思歸一輩子最大的恥辱。”莫思歸頓時進入狀況,憤憤然道,“一個遼國的瘋婆娘給我下毒,我竟然用了八天才配出解藥!”
被一個女人捉到試毒和用八天才配出解藥,這兩件事情放在尋常男人身上,定然會覺得前者比較恥辱,隻要解了毒,絕不會糾結是幾天解的,但莫思歸顯然還是覺得後者更加嚴重。
“遼國的瘋婆娘?”華容簡注意力放在這個上面,“莫非就是‘南莫北甯’的甯雁離?”
莫思歸不樂意,“什麽南莫北甯!别把老子和一個瘋婆娘相提并論。”
他剛說過看不起甯雁離,轉而又一臉陰險的道,“哼,最近我配出點小玩意,她若是能八天配出解藥,老子給她磕頭。”
“她死了。”安久看見他對醫道的狂熱,突然起了憎恨之心,惡意的想要打破他在這一條道上的執着和瘋狂,“她在爲你擋箭的時候就死了。”
安久沒有說出名字,她知道莫思歸聽得懂。
莫思歸愣住,盯着安久的漆黑眼睛看了半晌,突得噴出一口血來。
“莫思歸!”安久錯愕,沒有料到這件事情對他的打擊如此巨大。
“你還活着。”莫思歸說出這四個字便昏了過去。
夢混亂不堪,全是關于梅十四,一會兒是哭的楚楚可憐,一會兒冷若冰霜,到最後混在了一起,他亦分不清是爲哪一個動心緒。
梅十四究竟算不算死了呢?他掰扯不清楚。
莫思歸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是躺在軟軟的被褥中,睜開眼,正見安久站在床邊,垂頭若有所思的盯着他。
安久見他醒了,輕聲道,“對不起。”
“該是我說。”莫思歸聲音幹澀。
靜默許久。
扣扣扣!
有人敲門。
莫思歸道,“進來。”
透過帳幔,隐約看見一個身量高大的青年推門進來,一名小厮和幾名婢女跟随他身後。
走到帳幔前,小厮上前挑開簾子。
那人一襲暗藍色袍服,頭發窩成一髻,冠以墨玉,一張棱角分明的面上,劍眉星目,不怒自威。
“在下華容添。”那人目光淡淡從安久身上帶過,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很快轉到莫思歸身上,“神醫在此住的可還習慣?”
安久卻多打量了他幾眼。這就是傳說中最年輕的知樞密院事,果然官威甚重。在華容簡口中,自家兄長是個情意深長的人,可是從這威嚴的模樣,真是看不出一點溫柔深情來。
莫思歸掙紮着要爬起來,華容添大步走到榻前,親自扶起莫思歸。
“這次還要多謝知樞密院事和華二郎。”莫思歸道。
他要下床卻被華容添阻止,“素聞神醫懸壺濟世之名,若是有所閃失實乃大宋不幸,神醫不嫌我們多管閑事便好。”
縱使明知道他也是沖着莫思歸的醫術才插手,但這話聽起來就讓人受用多了。安久想起華容簡的說辭,頓時覺得,同樣是姓華,怎麽做人的差距這麽大呢!
“院事請坐。”莫思歸道。
“今日似乎有些不方便,就不坐了,瞧見神醫無恙,在下已心安。”華容添目光微微動,似乎在看安久那邊。
華容添沒有進來之前就知道裏面有女眷,大宋民風雖然有些保守,但男女之間并非不能有任何接觸,至少偶然碰面并不算什麽。像這種情況,一般女眷會很快避開,但華容添沒想到安久就這麽不三不四的杵着,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所以他就不好久留了。
莫思歸斜了安久一眼,接着同華容添道,“那就改日再去拜謝院事。”
華容簡道了一聲“神醫客氣”便轉身出去,那些侍婢卻留下了。
其中一個婢女走到帳幔處蹲身道,“神醫,梅娘子,大郎派奴婢們過來伺候二位。”
“知道了,你們先出去吧。”若是平時莫思歸定會調戲調戲她們,但他現在虛弱的很,也沒有這份心情。
春意來的很快,幾天的功夫,汴京已經進入了桃紅柳綠的時節,河中的船隻、畫舫穿梭,熙熙攘攘的逐春人群,打破一個沉寂的冬季。
人們漸漸從兩起滅門慘案的陰影中走出來,然而樓氏和梅氏遭到滅門襲擊的事情,卻令朝廷好久沒能回過神來。
尤其是當今聖上,終于感受到了來自未知敵人的巨大威脅。
暗中操控這盤棋的人明顯是密謀已久,而且實力可怕,手段狠辣,竟然短短時間就滅了控鶴軍中四大家族之二!并且成功挑撥了君臣關系,整個控鶴軍差點分崩離析。
聖上一邊派人保護其餘家族,一邊安撫控鶴軍中的梅氏和樓氏之人,再加上平素的政事,忙的焦頭爛額,天氣乍暖便大病了一場,但是事情尚未解決,他隻好拖着病軀靠丹藥強撐。
明面上,提刑司大張旗鼓的查了梅、樓兩起駭人聽聞的慘案,而真正負責調查此案的是控鶴軍,兩個多月過去,提刑司給總算編出了一個合理的調查結果,而控鶴軍那邊亦有了眉目。
調查的過程很簡單,他們的切入點便是那些數量多到令人詫異的“半成品”,順藤摸瓜查到了甯雁離,而甯雁離正是遼國耶律凰吾府中的醫者。
他們順道把甯雁離此人的身世都扒拉了一遍。她無父無母,在海灘上被年少遊曆的耶律凰吾撿到帶回府中,因她自稱“甯子”,耶律凰吾便賜名甯雁離,意爲離群孤雁。甯雁離的醫道天賦從入府半年就開始顯露了,耶律凰吾喜歡她博聞強記,便帶在身邊做伴讀,并着重給她看醫書。她十來歲便已經在遼國闖出了名聲。
控鶴軍還帶回了她的畫像。
除此之外,關于甯雁離沒有更深入的消息了。
……
住在華府的大半個月,莫思歸已經把自己調理的白白胖胖,比原來還要好看幾分。
春光明媚,院子中一片狼藉,安久穿了一身勁裝,拉開架勢在鋸木頭,準備爲自己改造一把小弩。
石桌上被莫思歸堆了滿滿當當的藥材,他埋頭在搗鼓兩種藥湯,從杯子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便嘀咕道,“甯雁離那婆娘肯定是自己長得醜,所以故意想要毀了老子的花容月貌,用心險惡,老子偏不讓她得逞!”
回答他的,是安久吱嘎吱嘎的鋸木聲。
“不過這娘們有點門道,竟然耽誤了老子八天的時間!”莫思歸還是糾結那八天,簡直成了他一塊心病。
安久一聽到這個就不舒服,“八天能有多長,再念叨,我就把你舌頭割下來下酒!”
“易動肝火,小心短命。”華容簡帶着笑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安久拿着短刀削平木頭,懶得看他,“我猜不到自己什麽時候死,但能肯定你會比我先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