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尋常,以莫思歸容貌再加上這雲高水清的目光,必有幾分出塵,但他忘記自己現在鼻子一片青紫,從鼻孔裏還垂了兩個絹絲條,這副尊容,除了滑稽還是滑稽。
安久看着,覺得牙根發癢,不由得握緊拳頭,忍住再往他臉上塞幾拳的沖動。
能夠“生死人肉白骨”的啓長老已有很多年不用全面望聞問切便可斷出病因,但眼前的例子實屬罕見,出于慎重和好奇,他詢問道,“十四娘,你自己可覺有異?”
這個問題,對于安久來說很有深度,也很有難度,若否認,便可能會失去改變現狀的機會,若承認,啓長老肯定還會詢問細節。怎樣才能既瞞住雙魂事實,又能讓啓長老了解一部分情況?
此事其實不難,隻要編個故事,把想透露的部分透露一點,解釋不通的地方謊稱自己也不知道,多麽簡單的一件事兒?可是攤到梅久和安久身上可就難了,她倆都不擅長編故事和扯謊。
“你來說吧。”梅久把問題丢給安久,“你不是曾說過,人之所以淩駕于動物之上是因爲會僞裝?”
安久決定賭一把,“似乎……有點不一樣。”
莫思歸見她肯松口,滿是興奮的追問,“如何不同?”
“不知道。”安久養成了十分警覺的性子,殺手隻能相信自己的武器,随便付諸信任,是自尋死路的行爲,因此她絕不會輕信于人,“說不出來,隻是一種感覺。”
安久不怕死,但不能自尋死路。陌生的事物出現,總是要遭受質疑,她承認一體兩魂容易,但萬一把她當做怪物來處理怎麽辦?安久不想再被當做精神病人,過那種被看押的日子。
“我亦能察覺到兩重精神力。”智長老很确定,“可有辦法解決?精神力不穩定緻使她狀态落差太大,不利于習武。”
啓長老捋須,沉吟半晌道,“可以一試,将較弱的精神力扼死,抑或合二爲一。”
安久絕對不能容忍自己和梅久這樣的人融爲一體!
梅久懵了,她知道自己是弱的那一個,并且意識到安久不會同意合爲一體,這意味着她必須死!就算退一步說,安久願意融合,她們是有各自意識、性格、記憶的人,融合之後會變成什麽樣?
“何種方法更穩妥?”智長老問道。
所有人都絲毫不曾想過留下一個較弱的精神力,智長老更不可能容許自己的徒弟變成廢物。
“合二爲一。”啓長老道。
安久對這個結果及其不滿意,她正欲反對,卻聽啓長老道,“肉體與三魂七魄的關系神秘微妙,老夫從醫大半輩子亦難斷說,譬如‘活死人’,大部分永生難以蘇醒,有一些卻憑自身力量和契機得以醒來。性命脆弱抑或頑強,與精神力有莫大關系。一個人若是性子堅毅,在受到重創時便會發揮最強的精神力抵抗。老夫擔憂的是……”
衆人屏息凝神,啓長老道,“若是十四娘遭受重創時會顯現出較強的精神力來抵抗,反而弱小者會隐匿起來,那扼殺的隻能是強者。不過,老夫亦隻是揣測,不能斷定。”
安久聽他說的八九不離十,心中信服了幾分,“長老說的精神力是指魂魄?”
“或可說是魂魄的一部分,我輩習武之人除了強健體魄、修内力之外亦要錘煉精神力。精神力亦可稱爲鬥志、戰意。”啓長老解釋道。
莫思歸咧嘴笑道,“表妹未曾習武,自是不知。打個比方吧,道門說什麽神識、元神、本神,精神力大約就是道門所說的神識。”
啓長老點頭,“思歸的引喻雖有出入,但細想來也不無道理。”
“可是,爲何強大的精神力比較容易受損?”莫思歸不解道。
“習武之人之所以錘煉精神力,是因爲意識強大之後便可滲透于四肢百骸,使人感覺更敏銳,于是才能夠更加随心所欲的操控身體。反之,則行動遲鈍。”智長老道,“正因強大的精神力滲透四肢百骸,所以任何扼殺的動作都有可能被傷及。”
便如一片林子,風摧秀木,最終存活的反而是矮小的樹木。
安久很贊同啓長老的說法,上次落馬時,受到創傷的便是她,而梅久沒有任何問題。
莫思歸的醫術還處在治愈傷病的階段,雖然已有不小成就,但尚未接觸這方面的東西,他好奇心極重,忍不住又問,“如此說來,是哪一種精神力操控身體時受傷,便會跟着受到創傷?”
安久觑了莫思歸一眼,這厮品行差的要命,腦子倒是很是靈活。縱然幾人一直是在讨論武學上所謂精神力的問題,并未猜到一體二魂,可是安久覺着他們講的已經幾乎接近了真相。
然而,安久得到的卻并不算是好消息。
啓長老道,“方才所言皆是我據多年經驗推測,如推測屬實,則融合最爲穩妥。如二留一,我怕是隻有本事留弱的那一個。”
智長老想起那發箭時的那一瞬,又想起那怯弱顫抖的模樣,他确定以及肯定要選前者,就算退而求其次,也絕對不能傷害強較強的精神力,“融合之後情況如何?”
啓長老沉默,“尚未可知,最好的情況便是強大的精神力可以吞噬包容弱小者,平素弱小的一面不顯。我需探一探究竟。”
智長老根本沒有打算問當事者的意思,擅自做出決定,“老弟盡力留強去弱。”
啓長老點頭,皺眉看向莫思歸,“安魂散可尋見了?”
“喏。”莫思歸把手裏兩個小瓶遞給他。
啓長老接過藥瓶放在鼻端嗅了嗅,表情瞬間舒展開來。
“其實表妹還是怯弱的時候更有風情。”莫思歸看到三人瞪過來的眼神,弱弱道,“是……殺傷力,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嘛……”
三人懶得理會他的混話,梅久卻嘤嘤哭泣,所有人都要除去她,隻有表哥幫着說情,盡管言語間很是輕浮,但在此時此刻足以讓她感激涕零。
“拿去兌了藥來。”啓長老吧藥瓶丢給莫思歸。
“哦。”莫思歸是真心覺得這位表妹嬌柔的時候極美,日後若隻剩下一個女霸王,真是白瞎了這一張嬌顔和好身段。
“唉!”他歎了口粗氣,去隔壁兌藥。
在這空檔,啓長老又細細的檢查了安久的身體狀況。
片刻,莫思歸回來,把藥盞端到安久面前。
迎上安久冰冷的目光,他便想起上回鎖夢術的失敗慘況,幸災樂禍道,“這回你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表哥,你到底是哪一頭的!梅久氣憤又傷心。
安久垂眸盯着紅褐色的藥汁,心裏一番計較,果斷選擇豁出去一搏。
她端起藥盞一飲而盡。
她原以爲以自己的意志力喝下這種安眠類的藥物,至少能撐着保留一絲意識,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藥性竟然如此猛烈,飲下隻有半盞茶的時間她便徹底失去意識。
安久昏迷的一瞬間,梅久自動填補空缺,可惜因爲藥效之故,不到兩息也暈了過去。
隔了片刻,啓長老起身從身後的藥架上找到一個竹筒,打開密封的筒蓋放在梅久鼻端。
“咳!”
一股辛辣清涼的氣味直竄腦仁,梅久瞬間蘇醒。
三人目不轉睛的盯着梅久。
面對探究的目光,梅久想起他們剛才的話,一時淚水漣漣。
這副我見猶憐的模樣,令莫思歸又喜又恨,“我早說見過她的變化,長老,您這回信了吧。”
啓長老捏住梅久的手腕,閉眸貫注于脈象。他将自己的真氣分成絲絲縷縷注入梅久脈象,随着經絡血脈遊走,細細感受每一處不同。
智長老仔細觀察梅久,心中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梅十四現在分明很怯懦的樣子,她哭的如此傷心,莫非是聽見他們方才說要除去弱小精神力?這兩個精神力居然有各自的想法!難道是不是兩個精神力,而是兩個元神!
元神,是道家的說法。大宋幾代皇帝都信奉道教,當今聖上更是不遺餘力的揚道抑佛,像智長老這般堅持參禅的人已經不多。現如今太多故弄玄虛的道士,他一直覺得道家許多說法都是在故弄玄虛,若非今日莫思歸說起,他絕不會有這種想法。
智長老平心靜氣等了許久,直到啓長老收回手才道,“如何?”
“此次任督二脈毫無異狀。”啓長老精通玄術、奇術,醫道不分家,他對道家學說自然也知之甚深,因此甚至比智長老更早想到雙元神的可能,隻是他爲人比較慎重,并未随意說出口罷了,“精神力極弱,甚至不如亭兆。”
智長老臉色不太好看,梅亭兆不過是個七歲半的孩子,因先天根骨不好所以才被送到啓長老這裏學醫,連梅亭兆都比不上,就是說比一般人還差!
啓長老道,“嫣然帶她離開時,她隻是個稚兒,刀光劍影中受驚在所難免,嫣然又故意嬌養,不曾令她習武、受磨砺,精神力弱于常人才是正常,反倒是那股奇怪的強大精神力值得懷疑。”
“慈母多敗兒!”智長老不愉,眼下之意也是認同了啓長老的說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