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安久醒來,梅久心情極好,沒有什麽睡意,便呆在書房裏看書。
玉微居從前的舊主似乎是個酷愛看書的人,一間大書房中堆的滿滿當當,大都是有關武學的書籍,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話本子。
梅久喜讀詩,安久非要看功法,梅久拗不過隻好捧起枯燥無味的功法。直到亥時末,兩人才有些倦意。
梅久披上裘衣,準備回卧房,卻聞門口有侍婢道,“娘子,智長老請您過去。”
梅氏是培養殺手人才的家族,不像别的家族那般規矩繁多,但是有許多殺手的潛在習性,譬如現在,不管什麽時辰,一定要随叫随到。
梅久的性子還是那般軟,然而這段時間波瀾起伏的事情發生的太多,她已經不會再像開始時那樣遇事一驚一乍。
“好。”梅久道。
遙夜點了燈籠,伴着她出門。
梅花裏的風都很柔和,并無想象中的寒冷。雪片被微風蕩着在空中打旋飄落,密密壓壓,如傾如洩,仿若四月杏花天裏春風拂着薄绡輕漾。
安久知道這裏是江南,很久很久以後,這片地方會變得很暖和,已經不會再下這麽大的雪了,她亦是頭一次知道,冰冷的雪竟然可以如此溫潤柔美。
踏雪至永智堂門廊下,侍婢收起傘。遙夜把燈籠轉交給旁邊的侍女,擡手幫梅久拂去裘衣上的雪片。
“十四娘。”大門吱呀打開,一個黑衣青年死氣沉沉的道。
饒是梅久已經有些定力,還是被吓了一跳。她偷眼去看那名青年,雪光之中,那張臉瘦削而蒼白,臉盤端正,雙目狹長,明明是極平凡的樣貌,卻因由内而外的陰郁氣質令人印象頗爲深刻。
“屬下慕千山。”青年見梅久打量,大大方方的抱拳施禮。
他自稱屬下,梅久便沒有還禮,隻是微微颌首。
“屬下日後負責保護娘子。”慕千山道。
梅久正要進門,聽聞他的話後腳步微頓,皺眉看着他,“你是智長老的下屬?”
說實話,梅久打心底裏不喜歡這個慕千山,像鬼一樣,讓人看着便渾身不舒服。再則,梅久潛意識裏對智長老也很抵觸,想起上次他兇神惡煞的逼問,想起他不由分說的把她送入暗學,她便對那個老叟既懼怕又厭惡,不覺間也把這中排斥也帶到了慕千山身上。
“是。”慕千山道,“娘子請進。”
梅久咬咬唇,進入院中。
還是那個小型的靶場,智長老一如上一回見面那樣,站在廊下滿弓待發。
嗖!
箭簇穿透密密雪幕,梅久轉頭看了一眼,又正中靶心。
“你能看清吧。”智長老放下弓。
梅久欠身回答,“能。”
“收起這些姑娘家做派。”智長老嚴肅的語氣中透出些許不悅,“這些拘束不利修習弓道。”
“是。”梅久乖順的回答,但事實上她對什麽是弓道很茫然,射箭不是以射的準爲算嗎?智長老既然百發百中,還在追求些什麽呢!
“射一箭給老夫看看。”智長老把弓放在她手裏,并告誡道,“是千山把你從亂葬崗的路上送回梅花裏,你是個很不錯的孩子,不管你爲何裝成這般謹慎懦弱,膽敢在老夫面前裝模作樣,後果自負!老夫已經容你一次,倘若再如之前一樣,一年之後便立刻送入控鶴軍。”
梅久慌了,她緊緊握着弓,這段時間也下苦功夫練武了,可惜一套拳法仍舊跳舞一般,雖然有了點力道,但不能傷人分毫。
“安久……”梅久不安的喚道。
安久已經在極力隐藏自己,隻是她和梅久的性子截然相反,她天生又不是特别會演戲,所以即便再多努力僞裝還是會令人生疑。
安久想起之前受傷時,黑衣女招來一個蒙面男子,應該就是慕千山,她當時表現不夠驚慌,定是露出破綻了。
既然如此,安久便沒有想着繼續隐藏,無奈她還沒有完全恢複,就算勉力控制身體,可能也達不到靈活運用的目的,而不管是射箭合适射擊,都需要肢體上一種很細微的感觸。
“不要怕,跟着我說的做。”安久無意識的學了梅嫣然安慰梅久的話。
梅久果然稍稍定神。
“面對一個箭靶,感覺自己與它正對。”安久道。
看着梅久站過去。
“你眼斜嗎!”安久冷冷道,“往右邊再挪……嗯,半寸。”
梅久覺得特别委屈,天這麽黑,雪這麽大,距離還這麽遠,她已經盡力的比直相對了,怎麽可能精确到寸!
智長老原是很不悅,但是當他看見梅久慢慢挪了一點位置之後,眉頭略松了一些,佝偻的脊背似乎亦挺直幾分。
其實沒有必要站的位置這樣準,如果是安久,她在這個院子裏任何一個角度都能射中靶心,但對于新手來說,位置站正之後,隻要保證動作标準、手穩,準頭便會提高一些。
“側站,左腳在前,雙腿比肩寬。”安久道。
梅久習慣練武時舒展的動作,對這種動作沒有之前那麽排斥了。
“舉弓。”安久的語言大多剛剛都簡單的闡述清楚一件事情,還沒有豐富到可以描述出細微感覺的程度,隻能盡力,“不要隻用臂膀的力氣去張開弓弦,感覺自己的腳下生根,渾身都在用力,又像哪裏都沒有用力,身體很輕松,交給雙手去完成。”
什麽叫渾身在用力又沒在用力?
梅久一時參悟不透,依舊按照原有的法子去拉弓弦。這時候弓是完全懸空的,隻有左手握着,根本借不上力,她隻能使用手臂的力氣去拉扯。她力氣小,這樣一來又出現上次的情況,弓還沒有開到一半,她就開始渾身發顫。
梅久脖子都漲紅了,覺得連自己身上的裘衣都有千斤重,在她絕望正要随便把箭矢放出去時,身上忽然多了一股力道。
她突然感覺自己有無窮盡的力氣,有人把着她的雙手輕輕松松拉開弓弦,隻有箭尖一點點露在弓外面。
智長老眼睛發亮,在那個瞬間,他似乎看見了重疊的兩個身影!梅久似乎内心很浮躁,但是目光陡然沉靜下來,慢慢的,她的存在感越來越低,宛如即将與雪夜融爲一體,靜的不可思議。
慕千山和遙夜受到這種氣氛的影響,不自禁的用内裏将呼吸逼緩。
弓箭拉開之後一般不能馬上就射出去,還需要有片刻的停頓持穩,梅久依着安久的話,盯着靶心。
黑眸沉沉如夜。
嗖!
整支箭平穩的飛了出去。
遙夜看着那箭勢,覺得肯能會很準,但是箭簇能否沒入靶子就很難說了,畢竟娘子的勁力太弱。
智長老也如此想。他目光鎖定那支箭,當箭簇觸及靶心的時候,蓦地睜大雙眼。
靜了幾息,智長老如鬼魅一樣閃入雪幕,眨眼間便到了靶子附近。
梅久也很震驚,她清清楚楚的看見箭矢有三分之一沒入靶子,而她根本沒有感覺到多麽費力。
其他人被這個結果驚住,并無人發現梅久面上的驚訝。
“哈哈哈!”智長老爆發出一陣大笑,像個年輕人一樣一溜小跑回來,興奮的盯着她,“好,好!老夫就知道沒有看錯人!”
智長老開懷,一點看不出嚴肅的模樣,“好了,回去休息,你若與弓道有緣,老夫有生之年擔保不讓你入控鶴軍。”
“多謝長老!”梅久雀躍。
智長老仔細看了她兩眼,腦海中卻不斷想起剛剛那一瞬的感覺,好像看的真真的,是兩個人的重疊,不,應該說是兩股精神力的重疊——其中一股強大的精神力瞬間覆蓋了梅久弱小的精神力。
武功高強的人對此有一種常人無法體會的敏銳感覺。
遙夜久久才回過神來,面上亦露出喜色。
主仆二人辭了智長老,從永智堂出來才發現慕千山一直消無聲息的跟在身後。
梅久蹙眉,剛剛光顧着高興,竟然忘記與智長老說這回事了。可是見慕千山沒有撐傘,身上衣物單薄,肩頭落滿白雪,她又有些心軟,想到當時是他把自己救回來,便輕聲道,“走吧。”
一路安靜。
回到玉微居,梅久在溫暖如春的浴房裏舒舒服服的泡了個澡,穿上單衣躺到被窩裏,身心放松。
遙夜把外室的燈熄滅,梅久忽然想起慕千山,“那個護衛安頓好了嗎?”
遙夜道,“娘子,他是暗影,不需咱們安頓。”
“不需給他住的地方嗎?他跟着咱們來了呀。”梅久坐起來。
遙夜解釋道,“暗影要時時刻刻保護您的安危,就算有房間他也無法去住。”
“啊,他不會就呆在我的寝房裏吧!”梅久驚道。
遙夜笑道,“娘子放心吧,咱們府裏雖不興什麽男女大防,但也不是毫無規矩,畢竟男女有别。”
梅久一方面放下心來,一方面有擔心道,“這樣冷的天氣,在外面凍壞了如何是好?”
遙夜心知自家娘子心善,從來不會讓婢女在室外值夜,于是耐心道,“他們有内功護體,凍不壞,娘子莫操心。”
梅久不信,她剛剛還看見慕千山的手凍傷,隻是也不好在大晚上的總是纏問一個男子。
遙夜幫她蓋好被子,熄了燈到隔間的小榻上和衣歪着。
屋内安靜,梅久毫無睡意,“安久。”
“我的時間很寶貴,絕不施舍給白癡。”安久還是出口傷人。
梅久發現她的聲音虛弱,急道,“你怎麽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