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夜。
梅花裏一派祥和。
建在半山腰的族學飯堂中燈火幽幽,偌大的堂内,十餘名蒙面黑衣人安靜的坐在窗前。
十名曾經在祠堂出現的鬼面男女如雕像立于大門兩側。
家主、五位長老和梅政景先後到達。濟濟一堂,卻隻能聽見山崖之間的風聲,和腳下湍急的流水聲。
家主打破沉默,“諸位身上背負着家族榮耀,諸位的血要澆灌到戰場上,隻能前進,絕不允許後退!”
“是!”衆人齊聲回答。
梅政景垂眸看着地面上交錯的人影默不作聲,待到家主訓話完畢,放衆人自行活動,才擡腳追上正往外去的一名鬼面男子。
“大哥。”梅政景輕聲喚道。
那男子頓下腳步,微微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梅政景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他打斷,“你認錯人了。”
聲音清朗若濯濯月光,隻聽得聲音便能想到“公子如玉”四字,一刹那恍惚連他面上詭異的鬼面都顯得柔和了幾分。
“得罪。”梅政景的大哥今年近四十歲了,怎麽也不可能是這個聲音。
男子似乎看透了他的疑惑,便道,“他有事,我接替他。”
“多謝。”梅政景滿心失落。
今天梅氏又送一批人進控鶴軍,上面派這些鬼面男女過來接應,梅政景的大哥在控鶴軍中已經占有要職,這一次領頭的便是他。
“十年未見,這次錯過,不知又得等到何時。”梅政景歎道。
那鬼面男子的身形又是一頓,回身問他,“聽聞智長老已收徒?”
梅政景擡頭,迎上一雙幹淨至極的眼睛,話語微滞,片刻才道,“是。”
鬼面男子颔首緻謝後緩步離開。
月光鍍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長有力的身姿。
梅政景看着,不由得便想起一句話,“君子如馬,秀如蘭,清如蓮,堅如竹,志如梅。”
“顧驚鴻。”啓長老不知何時站到他身邊。
“顧?姓氏倒是不見經傳。”梅政景面上略顯驚訝,旋即又恢複如常,“不過,一顧驚鴻,真是名如其人。”
梅政景的意思是,占據控鶴軍勢力中并沒有姓顧的家族。
“您見過二哥了?”梅政景問。
啓長老面上閃過一絲憂傷,歎了口氣,“相見不如不見,不見又心心念念。”
啓長老一輩子最悔恨的事就是将一身醫術、毒術傳給了兒子,縱然兒子尚未得他一半真傳,還是逃不了入控鶴軍的命運。
“還是見着了好。”梅政景情緒亦略顯低落。
梅政景是“政”字輩中最小的嫡子,他出生時父親早已不在,長兄如父,他與大哥的感情深厚,一别十年未見,縱使他再懂得自我開解,還是免不了傷懷。
“思歸能遇見您,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梅政景忽然轉了話題。
啓長老總算露出笑容,“是天意。”
莫思歸在醫術上天賦異禀,啓長老很喜歡他的才華,暗地裏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般教養,感情如同父子,所以讓莫思歸入梅氏族譜的事情也就成了啓長老的心腹之憂。
他這些年找出多少借口都能被智長老看透,這次若不是因爲十四娘,恐怕莫思歸又會是他另一個遺憾。
月亮漸漸西墜,進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梅花裏黑影不斷閃過,紛紛返回山崖上屋舍内。
在懸崖上屋舍内能夠看見太陽從對面的山崖上冉冉升起,這是它存在的意義。
所有人都站在窗邊等待,也許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後一次看見太陽。
撥雲見日。
又是梅花裏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早晨。
梅久昨夜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耳邊聽到各種奇怪的聲音,甚至還能聽到人低低的說話聲。
這段時間她遭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直到現在都還覺得身處夢境之中,她不願意面對,隻幻想着,也許某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在揚州的院子裏,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繡花、讀書、待嫁,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天剛破曉就在跋山涉水的去那半山腰上的族學中讀書。
今日沒有趙山長的課,衆人聚在教舍中念書,大多數人趴在桌上補眠,隻有幾個人在輕聲背書。
梅如焰眼底帶着淡淡的青色,端着書湊到梅久身邊,央求她講解書中晦澀難懂的句子。
在教舍呆了一個時辰,然後繼續去陸清明那裏。
陸清明沒有講禅,而是督促衆人練武。
所有人在院子裏一字排開,打同一套拳法,隻有梅久手足無措的站在旁邊,想伸手跟着比劃一下,又霍不開臉皮,她以往連走路都是蓮步輕移,哪裏見過女子四肢舒展的那麽開!可是不動吧,顯得更是突兀。
梅久突然羨慕起梅如焰了,那位先生隻有她一個徒弟,就算什麽都不懂也定然不會像自己現在這樣丢臉吧!
陸清明皺着一張老臉看了許久,才拿着一本書走過來,“這是基礎拳法,你拿着,一邊放羊一邊看。先熟悉一兩天,之後老夫再教你。”
“謝先生。”梅久接過書,施了一禮便逃一般的跑了出去。
梅亭瑗嗤笑一聲。
陸清明扭頭瞪了她一眼,“你今天圍着山跑,跑到隻剩一口氣爲止!”
梅亭瑗連忙斂住心神,應道,“是!”
梅久之前說過,放羊的時候身體都給安久用,她說話算話,安久也沒有推辭,直接接管了身體的控制權。
她發現,自己與這具身體越來越契合了,剛剛開始需要那麽吃力的對抗梅久的意識,現在雖然還達不到控制自如,但已經有很大進步。
安久趕着羊去了南坡,爬上一棵歪脖子樹,靠在橫枝上看陸清明給的拳法書籍。
她對東方的武術十分感興趣,一邊看,一邊在腦海裏比劃着。
正看的投入,冷不防得有一隻手将書抽走,她順勢揮拳。
那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明明隻是輕輕握着,竟如鐵鉗般不能掙脫,安久從未遇到過這種奇怪的情形,不由皺眉。一擡頭,一張倒挂的鬼面映入眼簾。
“我并無惡意。”他道。
安久相信,如果此人有殺心,她早就成了一具屍體,但這人給她的感覺也不像是惡作劇。
可是沒有惡意,還有好意不成?安久不信。
“不像是練過武。”鬼面男子看着她的手指。
他話音方落,安久猛的揮手。她本想用剛剛從書上看見的擒拿手扼住對方的咽喉,但是心念迅速一轉,轉手将他的面具揭開。
鬼面男子剛剛已經确定安久沒有練過武功,沒料想她出手竟然如此迅猛,且手上勁力絕對不是普通女子能有。
那面具系在腦後,與發帶綁與一處,他隻覺得頭皮劇痛,接着便已有涼風拂面,烏發倏然散開,間或有縷縷斷發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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