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書房内,何有道一身绛紫直裰,頭戴四方平定巾,俨然一副士大夫的樣子端坐于書案前,一手捧着鴿子,一手輕撫羽毛,案面上正放着一張紙條。他那一對三角眼好似毒蛇一般盯着面前的長衫男子,問道:“那個姓胡的可有用茶?”
那長衫男子躬身說道:“回禀師父,未用,隻是站在亭子裏賞景。”
何有道冷哼一聲,緊接着提筆在紙條上寫了什麽,綁到鴿腳上,擡手便放了出去。
他起身踱至左側梨木架前,那架子上滿是古董玩器,但最惹人注目的便是一株東海紅珊瑚。他一邊賞玩一邊說道:“此人并非海蛟門的胡四海,哎,可惜了我一小包好藥散”
長衫男子不解,便問道:“師父,您是如何得知此人并非胡四海?”
何有道冷笑連連,道:“若他喝了那茶,我反而會相信他就是海蛟門的掌門,即便中了毒,我自會給他解藥。隻可惜他太謹慎了,站在亭内,滴水不沾,反而露出了馬腳。丁勝,去叫你二師弟帶些人手,跑一趟永平罷。”
“師父,弟子愚昧。”丁勝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還請師父解惑明示。”
“既然你想知道,那爲師便告與你說”何有道轉過身來,慢捋髭須,朝着門外,“第一,如果真是急求于我,仲夏之際,心煩氣躁,口渴難耐,見亭中有茶必然飲之,而此人一不焦急,二存戒心,八成是心存不軌。第二,若他站在亭外候我,即便不喝那茶水,我依舊會有七分信他,一般人出于畏懼,定于亭外恭候,但他站在亭内賞景,雖說有求于我,卻無半點敬畏,便可說明此人亦非等閑之輩。第三,”何有道指向書案上的紙條,“你去看看這封傳信,如我所料不錯,此人就是青雲莊沈鈞”
一眼功夫,丁勝放下紙條,說道:“既然如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他除掉,以免留有禍患。”說着還做了一個斬首的動作。
何有道有些氣道:“丁勝啊丁勝,你作爲我百毒門首席大弟子,腦子怎麽卻一點長進也沒有?照你師弟真是差得遠了!孺子不可教!”
丁勝心下不甘,卻不敢表露絲毫,隻道:“請恕弟子愚昧!”
“你在這何府後花園殺了他,先不說給我惹上麻煩,且門大人想要找出袁彬籠絡江湖勢力、準備造反的證據,你給的出嗎?到時候皇帝心軟,放了袁彬,你我豈能有好果子吃!所以,此人現在殺不得!”
這時門外跑來一名弟子,道:“禀掌門,門大人府上來人請您即刻過去。”
何有道看了看丁勝,對門外弟子道:“備馬。”
丁勝惶恐問道:“那這邊……”
“你去替我打發了便是,就說我受門大人之命,去河南府辦差,個把月才能回來。”何有道剛要走,又囑咐道,“讓你二師弟帶着丐幫在京城的人馬立刻去永平,将沈鈞一家老小能帶的就都帶回來,不能帶的,就殺了吧!”
沈鈞之前并未見過何有道,所以早早就托人畫了像,心道憑着畫像也能認出個七八分。在聽得丁勝所述後,心下懷疑,于是取了兵器,從何府出來後,急忙直接奔着宣武門而去。
他心下認定若去河南府,何有道一行必出宣武門,于是内力灌于雙腿,腳下生風,輕功一展,時而疾走如飛,時而踏瓦躍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來到宣武門前。
出了城,沈鈞見路邊有個茶肆,尋了個偏僻座位,叫了壺茶水,心中暗道:“出來前那丁勝說,何有道也是剛剛起行,若丁勝所言不假,算着時候,也該出城了。”
果然不出沈鈞所料,盞茶的功夫,隻見何有道騎馬而行出了城門,身後還跟着十餘錦衣衛,盛氣淩人。
此時就聽旁桌的幾人指着何有道一行人閑聊道:“看見沒,那個領頭的就是何有道,錦衣衛的爪牙,門達身邊的毒蛇!瞅那架勢,指不定又是哪個官紳遭了殃!貪官也就罷了,這好官都被這幫賊人害的無處容身,遭殃的最後還是老百姓啊!”
聽了這番閑話,沈鈞雖然惱怒,卻不動聲色,待何有道一行走遠,往桌子上扔了兩個銅錢,起身跟了上去,同時也在暗暗觀察有無機會可以除掉何有道。
沈鈞不知,以何有道之狡詐,早算計好他必會前來。何有道從府中出來之後,就速速報與門達所知,并借來十餘名錦衣衛與其演了這一場去辦差的戲碼。
兵貴神速,何有道掐算好時間,故意從宣武門出城,爲的就是讓沈鈞上鈎。出城的時候他還不覺有人窺視,直到行路途中才發覺有人跟蹤,而且跟蹤之人輕功造詣很高,便推測八成就是青雲莊沈鈞。
沈鈞之名,何有道亦有所耳聞,永平一代的大俠,師承華山派譚真智道長,乃屬華山派鎮嶽宮一脈。譚真智爲武林名宿,所謂名師高徒,沈鈞頗得真傳,也稱得上武功卓絕,其劍法淩厲,輕功一流。
但何有道作爲一派掌門,亦非浪得虛名,尤其他一身毒功,更可謂深不可測,叫人聞風喪膽。
直到出了良鄉,何有道一幹人等駐馬于官道之上,不遠處沈鈞也跟了上來,藏在路旁一顆缸口粗細的老樹後。屏息凝神,将何有道他們的言語聽得一清二楚。
何有道認定沈鈞就在附近,總歸是做戲做足,隻看他擡頭看了看天色,故意大聲道:“天色不早,我等須連夜趕至保定府再做休整,否則誤了朝廷大事,你我都擔待不了!”說罷,一行人揚塵而去。
此前何有道也有想過是否要在此處出手除了沈鈞,一路上思來想去,還是暫留他性命最爲妥當。
而沈鈞見何有道一行人時時戒備,若要尋機除之實無可能,且不說錦衣衛各個高手,就連何有道的深淺他也是拿不準的,聽得何有道正色之言,不似有詐,于是又跟了幾裏路,終是腳力不濟,哪怕輕功再好,也是比不過快馬加鞭,一日百裏。
野村起炊煙,袅袅驚落雁。
日暮紅霞,沈鈞一路暗随,的确消耗了不少氣力。見前方路邊一處小店,幾張方桌,幾條長凳,冷冷清清的置在棚内,也無半個客人,那挂在外面的幌子上大大的寫了“酒”字,在這近郊官路上甚是顯眼,店中掌櫃懶懶地趴在櫃上打着瞌睡,也沒個夥計招呼生意。
沈鈞近前拍了拍櫃台,道:“掌櫃的,醒了!”聲音不大,卻也把那掌櫃吓了一跳,激靈一下就站了起來,定一定神,見是來客了,慌忙笑臉招呼道:“失禮失禮,小店偏僻,怠慢了客官還望海涵!”說着就躬身執了一禮。
沈鈞看着好笑,這掌櫃倒是很有意思,雖在京郊鄉僻設了一處鋪子,卻是個中年書生模樣,文弱清瘦,頭戴方巾,一身灰布直裰,說起話來文質彬彬,甚是懂禮,一點都不像往常的商賈。
再看他方才睡覺所壓着的書居然是本《孟子》,那封皮都已有些破敗,心想這書必然是常翻的,想來這掌櫃的也是個秀才。沈鈞雖然身在江湖,但一生最敬讀書人,見那掌櫃給自己行禮,趕忙還了一個。
且聽那掌櫃問道:“客官,想用點什麽?”
沈鈞此時肚子空空,道:“三個饅頭,一壺酒,一隻燒雞,兩盤小菜。”掌櫃聽完立刻去後廚吩咐了下去。沈鈞解了劍,置于桌上,正襟坐在那裏,隻稍片刻功夫,酒菜便已上齊。邊吃邊與掌櫃閑聊,道:“掌櫃的,見你談吐不俗,想必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如何在此處做上了生意?”
那個掌櫃搖頭苦笑,道:“不瞞客官,在下曾經的确是有功名的,隻是,世态炎涼,得罪了不該得罪的,牽連了不該牽連的,以緻家道中落,在此做個營生得以苟活,哎,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聽得話中委屈,想是遇見不平之事,于是沈鈞又道:“掌櫃不妨說來,即便在下幫不上忙,說出來也好叫你心中暢快一些。”
這掌櫃心中郁結已久,見沈鈞樣子豁達,也不知怎的,竟是要一吐爲快,且聽他道:“客官,此事說來話長,何況這其中牽連人物若與你知曉,怕給客官惹上麻煩。”
沈鈞好奇心更甚,道:“無妨,在下曉得輕重,自不會往外說去。”
那掌櫃歎了口氣,道:“也罷,那便說與你聽!不瞞客官,家父宗林原本在督察院供職,官至佥都禦史,在下也的确考中過舉子。本來以家父的關系,本不用苦讀多載,考取功名,若是疏通疏通,也能走個捷徑,在朝中混個一官半職,可是家父爲官清廉、兩袖清風,在下亦不願做那腌臜之事,否則真是枉讀了那些聖賢書。去年開春,家父見門達行事日益猖狂,禍亂朝廷法度,實在氣憤,于是一紙奏章遞到皇上面前,将門達參了一本,無奈皇上親信門達,最終是不了了之。可也因此,門達将家父記恨上了。命令錦衣衛四處織羅家父貪腐、大逆的證據,日夜于我府上監視監聽,鬧得家中雞犬不甯!”
沈鈞見他頓住,一臉苦澀,忙問道:“後來如何?”
“哼!家父一身正氣,剛正不阿,那小人實在查無可查!”那掌櫃心中氣憤,随即苦笑道:“後來也不知是從何處探得,原來家父與那頭幾年被治罪身死的石姓叛賊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遠房表親。皇上耳根子軟,聽不得一點關于叛賊的人事,便命門達将家父下了诏獄,那處所在如地獄一般,即便能活着出來,下場好的也要丢了半條命。家父上了年紀,怎禁得如此酷刑?無奈之下,隻得變賣家産,找人疏通了關系賄與門達,這才将家父救了出來,最終家父被去了官職,連帶我亦被革了功名,萬幸是保住了命,但如今也是久病纏身,在下不得已此地做些營生,也好給家父治好身子。”
沈鈞聽得憤慨難當,胸中起伏,但官場的腌臜事他是無可奈何的,隻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掌櫃連忙緻歉,拱手說道:“都已是陳年往事,說出來給客官徒增了許多煩惱,實在是過意不去!”
聽了原委,沈鈞對那掌櫃的也改了口,道:“先生說的哪裏話!實在是門達此賊人人得而誅之!”
二人又閑話一會兒,沈鈞酒足飯飽,給了銀錢,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道:“今日得遇先生實屬投緣,隻是我尚有要事,否則當與先生秉燭暢談,來日若有機會,沈鈞必當與先生共飲!”
沈鈞拱一拱手,拿起劍來就要走,那掌櫃忙道:“兄台留步,在下見你步行趕路實在辛苦,這後面有匹老馬,兄台要是不棄,便借你代步。”
沈鈞本欲推辭,但見掌櫃赤誠,便不好扭捏了,正好有了馬也不至于耽誤了正事。于是謝過掌櫃,牽了馬便往夕照寺趕。
月升半空,一道身影早早的便來到夕照寺外,藏匿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