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是西漢時期納入漢室版圖,長期以來是吳越之地,并沒有經過太良好的開發,王氏要出山陰走的是水路。
江南水網密布,會稽是一個多山地的區域,有太多的山又因爲道路不發達,要是泛舟行水道真的比走陸路要來得方便。
王劭選出了二十來名王氏俊傑,除了最有名的王羲之之外,當前王氏二代但凡是有些才能皆是入選,三代則是行冠禮的那些人,沒有行冠禮代表未成年,按現在的說法就是童子,也就沒有被帶上。
山陰是在揚州的東南部,屬于靠海的位置,他們是泛舟到西陵,而西陵其實就是揚州東南部一處靠海的城鎮。
東晉小朝廷沒有滅亡之前,漢軍是有從大海不斷登陸揚州東部和東南部,西陵是在東晉小朝廷滅亡之後建立起了海港,一行人來到這裏是要乘船走海路,由東海直入長江出海口。
便利的水網并不是每條都能航行船隻,但是泛舟絕對沒有什麽問題,王氏的二十來人,再加上孫綽和百名漢軍的軍士,合起來就是一百二十多人,用的舟數量也就達到了十七條。
十七條行舟一塊航行并不足以惹人注目,但是隊伍裏面有上百名軍士就不得不讓人注意了。
“那些人……”諸良是南方一個小家族的旁支,來會稽山附近是收藥材:“是王氏的人?”
南方的文風很興盛,出現身穿士子儒袍的人并不奇怪。東晉小朝廷滅亡隻是這幾年的事情,長期養成的社會規格以及習慣不是一時半會能夠消失,當初九品中正制的禁忌當然也還保存下來。
諸良會一眼就認爲是王氏的人,與九品中正制裏面規定什麽樣的人該穿什麽衣服有關。他之所以驚訝,是看到漢軍的軍士竟然與王氏的家族成員同行。
有好事者就瞎亂猜:“該不會是什麽事情發了,被從山陰押送出來吧?”
“呵呵!”諸良不跟沒見識的人說話,是自言自語:“護送能夠看成押送,真是瞎了狗眼。”
會稽多山嘛,很少有平地能夠種田,可活着總是要吃糧食,那就竭盡所能地在能夠開墾的地方整理出田畝。現在是春耕之後的沒有多久,山腰以及曠野有着衆多的農夫正在照料田地,主要是拔除雜草之類。
因爲山地足夠多,很多地方并沒有住人,大自然總是能夠有衆多的回饋,趁着春暖花開進山采藥的隊伍也不少,就給了原本荒無人煙的山林多了一些人迹。
泛舟的隊伍是順流而行,操舟的船夫都是拿着竹子長杆,時不時會劃一下或是撐一下,主要是爲了控制行舟的方向。
“好山,好水,好風光。”孫綽本是要醞釀一下詩詞,見王羲之呆呆地看着清澈的流水,以爲王羲之心情苦悶,就笑着說:“逸少,可以此山此水,賦詩一首?”
王羲之沒有擡頭,寡淡地說:“大王可好詩賦?”
“……”孫綽一個愣神,卻不得不謹慎地回憶,後面苦笑:“大王重征戰,不重詩賦之華美。”
“大王重征戰,乃有胡虜退避,漢家江山重立。”王羲之絕對不是在拍馬屁,他擡頭看着孫綽苦笑說道:“詩賦之華美,不足以保家與衛國,無可抵擋利刃加身。”
“逸少不可如此。”孫綽真的怕王羲之心有怨怼,怕在谒見漢王的時候出幺蛾子,緊張地勸說:“此番漢王召見,逸少當知輕重。”
“羲之并無怨恨。”王羲之很平靜地說:“隻是回想,江南文風之重,重中原無數。吟詩作賦者無數,卻是走入了誤區。”
孫綽呆住了,他也有過相似的反省,想過就是再能吟詩作賦又能怎麽樣,他們不就是文不能定國和武不能安邦,才成爲失敗者的那一方嗎?
“聽聞中原科教不興,民間多有一言不合厮鬥之輩,目不識丁者遍布?”王羲之像是在做總結:“大漢驅除鞑虜複我華夏,中原陸沉數十載胡風甚重,大王有意征募江南士子,是要文武并重。”
孫綽并沒有想過那麽多,一聽王羲之的言論立刻點頭:“中原淪陷年久,文化皆在江南。”
還真的是那麽回事,永嘉之亂打崩了中原,胡虜趁勢而起之後發生了“衣冠南渡”,太多的家族帶着大量的典籍逃往長江以南,留在中原的家族被胡虜一再禍害,中原又是胡虜橫行和統治,一些文化的确是遭到了驚人的摧殘。
滅燕之戰已經開啓,劉彥開始了有了一種緊迫感,一個民族是不能忘卻武力,可也不能太過崇拜武力,他想要重視文化教養的時候,發現中原的文化還真的變貧瘠了,隻能是将目光轉向江南。
桓溫一直在南方進行清洗,世家十之五六不存,沒有被滅的也大多因爲土地回贖被搞得元氣大傷,劉彥不太确定南方的那些文化人對自己是什麽态度,隻能是點名召見那些名聲比較大的人來作爲試探。
今次得到召見的并不止是王羲之,很多有名聲的人都是在召見之列,要是有拒絕召見者,少不得後面桓溫又有活幹。
劉彥到建康時孫綽恰好就在。劉彥是到建康城内的名勝古迹看到孫綽題的詩,一問才知道孫綽就在現場,召見之下兩人也就見面了。
當時發生了什麽事情不再重要,一些對話卻是讓孫綽看到了希望,一聽劉彥要召見王羲之,孫綽鼓起莫大的勇氣才攬下這活。
出山陰到西陵需得一百二十餘裏,王氏很需要讓排場使更多的人看見,孫綽當然是極力的幫忙,一路上走走停停,該知道王氏受到漢王禮遇的人也就都知道了。
沒人會笑話王氏不矜持,任何一個家族在面對生死存亡與興衰的時候,絕對不會再去講什麽臉面。王氏極度需要有一張虎皮來遏止衆多家族的雪上加霜,沒有比漢王召見王羲之更好的虎皮了。
“真的有船隊在等候!”王荟對船隻并不陌生,不管是傳統的樓船體系還是漢國的新船體,驚訝的是孫綽果然說得沒錯,漢王對王羲之真的有關注。他就扭頭對王劭說:“若大王能夠賞識逸少,那可真的是太好了。”
王氏現在的日子非常不好過,不止是家族的田産以及商鋪那些縮減得太厲害,還因爲政治帶來的影響。他們是抵抗漢軍南下的主力,失敗了肯定是要被清算,官方清算并沒有趕盡殺絕,可有了官方的清算就會讓民間勢力來欺壓,真正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了。
劉彥派來的船隻有三艘,船隻并不顯得大,是用來裝載随行的百名軍士,孫綽出面與人商議,王氏成員獨承一艘,大部分軍士則安排到另外的兩艘。
正當要安排上船,卻是有消息傳來,說東海之外有大風,恐怕是無法再走海路。
所謂的大風,是海上形成的飓風,往年這個時節也确實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就是今年飓風來得更早了一些。
“風暴不知道會持續多久。”王劭看着有些憂慮:“君王召見雖無有定下期限,卻不能讓大王多等。”
孫綽立刻就看向随行的漢軍軍官,問道:“海路不可行,可否走陸路?”
軍官是一名很年輕的屯長,比較無所謂地說:“吾等隻擔負護衛,如何走并不幹涉。”
事實上哪怕是真的有飓風,隻要不是太大的飓風也就是多等待三兩天的事情,狂風暴雨之下海上航行有風險,隻是下雨卻沒有太大的妨礙,王劭提議走陸路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劉彥派人來請王羲之。
“叔父,便在此處安歇等待大風離去。”王羲之其實知道王劭是在做什麽考慮,等待和王劭走到無人處才說:“過猶不及。”
劉彥又不是隻單獨召見王羲之,是南方有名的詩人、書法家、思想家之類的人都召見。
王羲之很清楚王氏需要扯虎皮,但認爲做得太明顯不好,且可能會讓事後知道的劉彥心生反感對王氏不利。
有些話不需要說的那麽明白,王劭聽了立刻苦笑:“是叔父考慮不周。”,他比較驚訝的是王羲之的改變。
王羲之以往很少會摻和什麽事情,更多的時候是專注于書法,大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意思。現在他卻是變得有“人味”多了,至少是會爲家族進行考慮。
這一等,就是等了七天,孫綽等得焦慮不安,王劭也是有些惶恐,倒是王羲之發現那些漢軍沒有一點着急去勸那些急了的人。
現在當然沒有人會去爲飓風命名,不知名的飓風并沒有直接從西陵登陸,隻是外圍掃了一下西陵便往長江出海口而去,西陵隻是下了兩天的雨,會足足等七天是他們哪怕出海也得入長江出海口。
登船之後,三艘船花了兩天就抵達長江出海口。
從船上觀看兩岸,能夠看到飓風肆虐之後的狼藉,很多樹木被連根拔起,更多的是直接歪倒,許多地方更是積滿了雨水形成窪地。
“今歲揚州的糧食又要減産了。”王羲之看到孫綽錯愕地看着自己,笑着問:“興公爲何如此模樣?”
孫綽不得不錯愕呀,他們這些人什麽時候真正去關注過農耕,除了吟詩作樂就是連場的歡宴,要不就是聚在一起空談時政,見到王羲之憂愁地談糧食減産不驚訝就怪了。
“王氏已非昨日之王氏,餘在山陰亦要下地生産。”王羲之的那個‘餘’,是文人一種帶着自貶的自稱。他說的是王氏已經沒有奴仆,衆多家族落井下石不賣糧食,家族子弟當然得自己耕作:“勞作有所得,方知以往之無作爲。”
孫綽近日來已經發現王羲之的不一樣,聽着不像是王羲之在自憐自愛,倒很像是一種精神上的升華,不知道爲什麽覺得有些羨慕。
有知識的人很了不起,可光有知識并不足夠,創作文學作品能夠傳達後世,使文化遺産更多,但很多文人……尤其是魏晉的文人也僅是用自己的文章來作爲一種宣洩。他們的文章可以流傳後世,可是于當代,尤其是中原爲胡虜肆虐,殘喘之下無力收複失地,真起不到什麽作用。
進了長江水道,又是兩天之後,船隻在建康城西的渡口靠岸,一上岸立刻就遇到了舊識,寒暄之下得知都是被召見者,那個時候真是什麽感慨都有了。
但凡是能在南方有名氣的人,無一不是九品中正制下的“上品”,也就是高門子弟。不管國家是什麽樣子,他們總是少不了錦衣玉食還有人伺候。時過境遷之下,有些人受到的影響不大,可有些人卻是變得很是落魄。
“咦!?”孫綽似乎是看到什麽了不得的人,做出了不該做的舉動,伸手拉了王羲之的衣袖:“此人……怎也在建康?”
王羲之看過去,看到的是一名身穿灰色沙門衣袍的人,有些不解地問孫綽:“何人?”
“常山衛氏族人,于邺城師事佛圖澄。”孫綽說的那位僧人打扮的中年人僧名釋道安,很是不解地說:“沙門不該來湊這個熱鬧啊?”
沙門或許在石羯趙國作爲中原霸主時得到快速發展,但漢國崛起之後卻是發展無路,原因當然是胡進主張殺光中原晉人,沒有被禁止傳教,也沒有被大肆殺戮就算不錯了。
王羲之一笑了之,并不關注沙門爲什麽過來,規模似乎還不算小。他是離開建康兩年之後重新歸來,看到的建康還是那個建康,往來人群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就是能夠發現再無鮮衣怒馬,亦無華麗車駕橫行。
漢軍南下時,建康并沒有曆經什麽血戰,城牆看去完好無損,哪怕是有些建築被破壞經過兩年也該重新建立或是修複。
一樣的地方,因爲城頭插的是漢軍的旌旗,使得王羲之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