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時南岸就是殺聲震天,那個時候張祚與張天錫就先後被親衛喚醒,兩人不顧濃霧可能會出現的危險去了河邊,由于天色太暗又是霧氣太濃,壓根就看不到黃河北岸發生了什麽,甚至是連一絲的光亮都沒瞧見。
兩兄弟貓在河邊大概兩刻鍾,霧氣裏的空氣太濕潤,夜裏的河邊也着實是寒意太重,既然無法用眼睛觀察到什麽,也就回到營中。
黃河南岸肯定是爆發大戰,包括張祚和張天錫在内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猜測,普遍是認爲張沖借着濃霧天氣襲擊漢軍大營,期間張天錫還誇了張沖幾句,說是張沖果然熟讀兵書之類的。
他們發現不對是超過半個時辰黃河南岸卻沒有安靜下來,相反是酣戰之聲變得越大。
借着天氣和夜色進行襲營不該是這個樣子,應該是倉促間爆發,又會在極短的時間内平息下來,不該是維持那麽長的時間。
幾個樂觀的人就猜測,說是張沖的襲營絕對成功了,先打開了缺口,後面張沖趁勢大舉進攻,交戰的動靜才會沒有平息。
無法觀看到黃河南岸,酣戰之聲完全沒有變小的迹象,張祚做主派人冒險渡河。
上面有命令,下面的人就會執行,不過黃河現在的水流可還是無比的湍急,被挑選出來乘舟渡河的人,就沒有一個不是一副“老子的小命要報銷”的絕望,偏偏還不敢違抗來自于張祚親自下達的軍令,隻期盼能夠僥幸成功渡河。
展開渡河的舟攏共有十三條,每一條是十個人,他們帶着各種各樣的心情操舟而出,岸邊的人很快就無法透過濃霧瞧見身影,隻知道木舟才剛離岸就聽到落水聲和驚呼聲。
實際上,十三條木舟是在離岸的刹那就翻了兩條,二十個人落水之後僅有三人撲騰着上岸,其餘都是被水卷走。
剩餘的十一條,它們駛出最遠是離河邊約六丈左右,然後來了個全部葬身于河,消耗的時間卻是有點長。時間長而又離岸不遠,那是水流太急的時候,舟上的人再是賣命劃槳,可水流還是會将舟順水向下遊推着漂,向前的動力會受到嚴重地幹擾,因此航行的距離不短,但前進的位置卻會很有限。
黃河的水聲很大,對岸的厮殺聲則更大,直至最後一條小舟颠覆,岸邊的人都不知道那些人已經落水不知道被卷到哪去,還是那麽盡忠職守地等待再等待,等待那些注定不會返回的人。
轉眼之間吞沒了一百二十七人的黃河,它的水現在還無比的清澈,滾滾的河水由西向東而去,濤濤河水經過百折千回,将來自高原冰塊融化的水流入東海。
卻不知道那些葬身河水的張氏涼軍,會不會也被帶着漂出了大海?想來是不會,畢竟涼州距離東海數千裏,他們應該是會在下遊的某處被卷到岸邊,成爲一具身穿張氏涼軍戎裝的浮腫屍體。
今夜金城邊上的黃河兩岸,人們注定無眠。
南岸喊殺聲沸騰,每時每刻都有人在飙血,倒地之後慢慢變成一具失去體溫的屍體,也會有人滿身大汗地揮舞兵器展現熱血,唯一不變的就是殺戮依然繼續。
北岸的張氏涼軍是被驚醒大半,醒了的人吵醒那些本來還在睡的,然後是全營的人耳朵裏聽着南岸傳來的厮殺之聲,各種各樣的猜測會從不同的人嘴巴裏冒出來,或是擔憂,或是期盼,離得遠遠的進行各種沒有實據的想象。
從厮殺動靜來判斷,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和沒有停頓過的喊殺聲一直都在持續,不用過多費腦子就該知道交戰情況是多麽激烈。
誰都别想睡,小兵兵醒來之後餓着肚子聽響,有條件的人卻是想着怎麽填填肚子。
張祚是全軍主帥,彙集過來軍帳的人也是特權階層,光是那麽互相坐着動嘴皮子沒意思,一場臨時的設宴也就開始了。
現在的黃河不适合泅渡,并沒有漢軍渡河殺來的憂慮,心情無比彷徨的張祚盡管知道不對,可依然覺得可以适當地喝喝酒,不喝酒真的無法壓下内心裏的不安。
是的,就是不安,張祚要是沒有發現黃河南岸的反常,那他就是一個十足十的傻子。
盡管覺得不對勁,可張祚依然沒有想過張沖會孤注一擲,做那種不成功一次擊潰漢軍,就來個大軍損失慘重再讓金城失陷的事。
按照張祚的想法,張沖要是覺得張氏涼國沒有前途,那就是大不了投降就得了,可張沖一開始就沒有獻城投降,哪怕是城外的衛城都被清理還在抵抗,理所當然認爲張沖不會投降漢軍。
張祚現在擔憂的是張沖玩大了和玩脫了,是漢軍早就防備張沖夜襲,将計就計什麽的,讓張沖發動之後無法收手,還在猜測金城會損失多少部隊,然後是張沖損失多少部隊之後還有沒有能力守住金城。
金城對張氏涼國無比重要,是張氏涼國東面無可争議的軍事重鎮,曾經這裏不止一次将前來侵犯的敵軍抵擋住,挫敗來犯敵軍的銳氣,使來犯敵軍葬送大量士兵與城下。
今時今日的金城顯得更爲重要,張祚還指望張沖能夠堅持到黃河北岸的張氏涼軍渡河,依靠金城的守軍配合渡河的大軍,來個夾攻一舉殲滅或是擊潰謝安所率的漢軍,好好地重創漢國的銳氣,吓得漢軍不敢再來侵犯。
【要是能夠在金城擊敗漢軍,孤就能夠派人前去谒見漢王……】張祚在酒宴一開始的時候顯得很樂觀,不止一次豪邁地邀請臣屬共同舉杯,後面卻開始思緒亂飄:【若能兩邊止戈……不,漢王絕不會因爲一次失敗就放棄滅亡大涼……】
身份地位最高的張祚安靜下來進行思考,後面張天錫也是一副魂遊天外的模樣,導緻帳内的衆人就是有再多的話也變得沉默。
沉默的氣氛會顯得尴尬,想要掩飾尴尬不是狂吃菜就得頻繁舉杯,帳内就剩下各種餐具互相磕碰的動靜。
除非是特殊情況,要不然野外駐軍會在寅時一刻開始生火,火種一再傳遞下來,期間各種食物也要經過處理,寅時二刻的時候就該是擡鍋燒水,等待水被煮得沸騰,各種食物就是混在一塊丢進去,來個混雜的雜料鍋。
本就是濃霧的天氣,放在露天位置的木材被水汽弄得濕潤,懂的常識的人都知道濕潤的木材燃燒起來會有許多煙。
木柴冒出的煙霧與大自然的霧氣在營盤之内彌漫,咳嗽聲開始頻繁地出現,幸虧的是埋鍋造飯的地方從來都不會是大軍營帳設立點,也不會那麽傻被安置在風頭的位置,中招的隻是那些夥夫。
大軍隔河,南岸殺得血流漂杵,北岸夜中無眠聽響,算起來這種場景并不止一次出現,最近的一次就出現在漢軍與晉軍的交戰中,隻不過那一次是漢軍渡河而戰。
“諸君……”張祚總算是從思考中脫離出來,也不知道是想清楚了一些什麽,看去興緻顯得不錯:“舉盞!”
老大出聲了,屬于這一派的人當然是立刻舉起酒盞,不屬于張祚的那一派則是在張天錫有動作後才舉盞。
張祚下一句該是“共飲”,可他嘴皮子剛張開,外面傳來了慌張的喊聲。
“大将軍……大将軍……,金城的城頭旌旗更換,失守了,已經失守了!”
話說,從醒來親自去觀察,到回來一陣商議,再到酒宴被擺起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天色已經是大亮。
期間,外面并不是沒有情報彙集過來,就是一次次都彙報看不清南岸是什麽情況,等待能看到對岸卻來了這麽一條消息。
一聲“噹啷”聲響,張祚手裏的酒爵沒拿穩落到了案幾之上,與放着大塊肉的盤子來個親密接觸。
是酒爵沒錯了,張祚和張天錫用的是青銅爵,其餘人則是陶盞。用什麽工具是代表有什麽身份,就好像諸侯吃飯有資格鼎,才會有“不能五鼎食就五鼎蒸”的那句話,所用的工具是用來彰顯地位和身份。
将手裏的工具掉落下去的不止張祚,連帶張天錫也是被驚得失手,那些沒拿穩也失手的人爲帳内又貢獻了陶具碎掉的清脆聲。
“張沖……,張沖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賬!”張祚渾身都在抖,雙目瞬間睜得老大,一副要擇人而噬的表情:“沒那個本事,學人去搞什麽夜襲,竟是讓謝安趁機入了金城!”
進帳禀告的人直接就被吓癱在地上,四肢發軟又是一臉的不知所措,深怕下一句聽到的是“拉出去砍了”之類會沒了小命的話。
“探,再探!”張祚惡狠狠地盯着那個報信的人:“若張沖沒有組織奪回城池,你就跳進大河!”
全身都在發軟的報信者,他幾乎是用着今生最後的力氣連滾帶爬出了大帳。
“冷靜啊大将軍。”趙長是帳内還敢在張祚暴怒中開口的少數之一。他内心裏也是很慌,卻能裝得鎮定,盡量以平緩的語氣說:“金城守軍十餘萬,又有近七萬百姓,謝安麾下不過六萬,其中還有三萬以上打不起硬仗的郡縣兵,張太守肯定是能奪回城池。”
“孤現在擔憂的是有多少叛賊!”張祚怒發須張地吼:“必是有逆賊裏應外合,才會緻使漢軍可以入城。孤就該在來之前就捉拿他們的家屬,就該夷他們的三族!”
國家危難時刻出現投敵之人并不稀奇,是任何國家都會出現這樣的人,根本就無法杜絕。
張祚當然知道很多人覺得張氏涼國要完了,早早地就在尋找後路。他還真的幹了不少抄家滅族的事,可也就隻是震懾那些人做得更加隐秘,甚至是讓一些原本要看風向的人也開始那麽幹,後面就改爲安撫。
似乎安撫比殺戮有用了一些?至少看上去絕大多數世家都表示至少會拼一把。現在張祚看來嘛……世家不管是說出來的話,還是做出的承諾,比屁的作用都不如。
張天錫愣了有一會,回過神來的時候看了幾眼張祚,然後是拿起案幾上的酒壺狠命地灌,末了抹了一把嘴,一聲不吭地邁步走出軍帳。
跟在張天錫後面走出軍帳的人不少,他們出來之後快步追上。
“主公……”張瓘一臉惶恐地問:“我等該将如何?”
張天錫悶聲往前走,越走邁步越快,走了一段距離突然停下來轉身看向張祚所在的大帳,遠遠地能看到張祚站在賬外遙視自己。
“爾等……”張天錫發現自己的聲音非常沙啞,咽了咽唾液稍微調整了一下,接着說道:“各回本部整軍,準備就緒之後過來禀告。”
張瓘一個愣神張口就問:“整軍?主公是要……”
“另外派人快馬加鞭趕回姑臧,務必将耀靈接出城,先行護送前往酒泉。”張天錫将目光從張祚那邊收回來,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張瓘,又掃視那些同樣茫然的部下:“我們先去酒泉,随後開拔前往西域。”
張瓘呆了一下,下意識看向張祚,問道:“大将軍那邊……”
“他知道的。”張天錫擡頭看了看天,聲線裏面不帶一絲情緒:“此事乃是事先約定。”
金城是什麽?它是張氏涼國的軍事重鎮,掌握在張氏涼軍手裏就是抵禦來犯敵軍的東面堡壘,一旦被敵軍所奪就會成爲來犯者的橋頭堡。
金城一失,張氏涼國在東面隻有黃河這一道天險,可張氏涼國并沒有成規模的水師,面對漢國這種有規模龐大艦隊的國家,黃河就不是什麽天險。
沒有了金城的張氏涼國,漢軍又有龐大的艦隊可以很短的時間内投送大軍過河。與漢軍在水系旁邊交戰?石羯趙國已經給出了太多的例子,誰再不接受教訓就是傻到該自己一頭撞死的地步。
“大将軍會在合适的時候投誠大漢……”張天錫慘然一笑,咧了咧嘴才又說:“我們去西域,漢王若是接受大将軍的投誠并給予善待,我們在不久後……也會成爲漢王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