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昌的大道理講得非常仔細和清楚,得益于軍方不斷向外開拓,國家的疆土是一直在持續增加,但是國家的人口卻是太少。
疆域大而國民少,但凡是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意味着什麽,是打下的土地沒有足夠的人手去開發,等于是隻在疆域版圖上面好看一些,甚至很多時候疆域大了變成負擔。
堂堂丞相親口在大朝會之上面對君王與百官同僚肯定了軍方的功績,是不是可以視爲那是文官體系自認在武官體系之下?
話又說回來,說得好像什麽時候漢國的武将比文官地位低似得,恰恰相反的是漢國因爲長時間處于戰争狀态,文官的地位一直是劣于武官。
文官在上一段時間有擡頭的迹象,差一點讓國家進入到修生養息階段,武将的反擊是策劃出北伐戰争。
目前的漢國一方面在對外交戰,另一方面是在進行國家的内政,文武的博弈隻能說是半斤八兩。
内政其實不止是丞相府……或者說是文官的事情,畢竟軍隊的兵源是來自于民間,所需的糧秣和軍事器械也是内政的一部分,武将們在達到自己的目标之後非但不能刁難,甚至是要在某方面進行最大程度的配合。
國家的人口多了,生産力也提升上去,對武将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他們害怕的是自己會失去用武之地。
武将一旦沒有用武之地,别說是獲立軍功光宗耀祖,平時的日子肯定會很閑,甚至可能會發生狡兔死走狗烹那些狗屁倒爐的事。可以想象在種種的原因之下,武将最希望的莫過于永遠有戰争能打。
“丞相此言大善!”徐正沒有離開座位,是手持玉笏直立起腰杆:“臣贊同。”
紀昌剛才沒少吹捧軍方,怕的就是軍方在這麽一件事情上多生波折,見徐正帶頭贊同微微松了口氣。
兩個文武的第一人應達成統一意見,按照道理來說生育獎勵土地的議題,君王不反對的話,算是十拿九穩會通過。
桑虞是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座位,先看徐正表演,然後是紀昌言語上更華麗的演出。他近期閑得比較落寞,除開禦使大夫本職上的工作沒有插手任何官府事務,私下是按照劉彥的意願在整合世家,南下去西南半島開拓就有他規勸而去的不少家族。
禦使大夫擁有監督百官之權,聽上去權力很大,但實際上以華夏文明的政治而言,百官不怕犯錯,怕的是君王追究錯誤,所以禦使大夫的權力隻能說是君王意志的一種附屬品。
源自于劉彥不是一個刻薄寡恩的人主,桑虞這個禦使大夫做得挺枯燥,平時也就是在大小朝會上監督百官禮儀,除此之外是屬僚關注百官平時是否嚣張跋扈。
當然了,禦使府監督百官是否嚣張跋扈僅是在關乎到百姓的一些事物上,同樣是官員起了龌蹉或是沖突是一種放縱姿态。
百官由禦史府來監督,貴族則是由廷尉署來監督,漢國的官員不一定有爵位,但是有爵位就必定是官員,導緻的是禦史府和廷尉署在很多執法權上面存在沖突,鑒于這一點桑虞很想找劉彥請示一下,隻是一直以來沒有良好的契機。
目前的執法權不像現代那麽職權分明,基本上是按照階層來劃定歸于哪個部門管理,通常每個部門既有監督權也有執法權,這樣的确是很容易造成執法沖突,也會存在一些執法上面的龌蹉。
劉彥從一開始就發覺執法權上面的沖突,他當然有心去規劃,問題是覺得沒有契機,貿貿然去改變前人制定的規則對于一個國家來說不算是一件小事,身爲君王更要在改變國家時謹慎再謹慎。
沒有人對生育獎勵提出什麽異議,劉彥卻不能立刻拍闆,是應該走個流程,比如後續的補充條文就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議題在初步上面沒有被反對,丞相府在接下來就該近一步細化,比如生男生女該獎勵多少土地,土地又是該在什麽位置,然後是願意搬遷或不願意又存在什麽樣的獎勵差距。
“徐公。”王基是在朝會結束之後,随着同僚出了大殿,小跑着才追上前面的徐正。他先恭敬地對徐正行了一禮,後面嘗試問道:“可否容下官進言?”
大庭廣衆之下,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看,徐正不太清楚王基想說些什麽,遲疑着點了點頭。
“太尉。”王基換了個稱呼,說明接下來講的是正事:“生育可以得賞,利國利民下官自然極爲贊同,可是……太尉不覺得一旦生育亦可得到土地賞賜,與軍功獲賞……有沖突?”
徐正挑了挑眉頭,深深地看了王基一眼,勾了勾嘴角算是笑過,卻徑直順着大道邁步,一點再交談下去的欲望都無。
王基是發愣地看着徐正慢慢遠去,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他算起來也是軍方體系的一份子,自然是想要維護軍方的利益。而在他看來,軍功獲得土地的賞賜就是最大的特權和利益,一旦這一次被撕開一個口子,難保下一次文官不會再找個看上去很合适的理由再來一次。
按照道理,徐正是太尉,是理所當然的武官第一人,有責任也有義務守護軍方的利益,王基下朝之後迫不及待地攀談是想要先撥頭籌,可事情好像有些沒有按劇本走?
“啓臣有些操之過急了。”王鸾笑吟吟地看着王基:“我等雖在大漢爲官,卻……”
王鸾與王基沒有血緣關系,他倆唯一的共同點除了姓氏之外,還都當過石勒和石虎的臣子。
石羯趙國在中原的統治崩潰,許多原先是在石羯爲官的官員都轉投漢國,王鸾和王基是在徐州之戰的前後幹出棄暗投明的事。
從石羯轉投漢國的那些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境遇,王鸾和王基算是混得相對好的一批,更多的人要麽是在地方爲官,要麽幹脆就連一個官職都得不到。
王基聽懂了王鸾未言之意,無非就是雖然都是官,也一樣是爲君王效力,可還是存在差距,比如核心重臣、普通大臣、被排斥的臣子之間的區别。
能夠算是漢國核心重臣的人并不多,丞相和太尉必定位列其中,像是王鸾和王基這種侍郎之類的官員隻能算是普通臣子,甚至可以說因爲出身的關系略略被排斥。
王基之前與桑虞走得很近,一度以桑虞的跟班姿态尾随其後。發生桑虞被劉彥警告的事情之後,王基雖然沒有明确與桑虞劃清界限,可是王基也不再緊跟桑虞的步伐,王基是稍微蟄伏一下之後打算走徐正的路線。
“啓臣,大漢與胡虜石羯不同。”王鸾自己就沒有明确緊跟于誰,他觀察了很久已經知道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國家:“在大漢,人脈自然不能缺,卻以功勞至上。”
王基心中困惑王鸾爲什麽要講那些。兩人是舊識,關系上面大概隻能是不好不壞,沒有到互相掏心掏肺的地步。
下朝之後結伴而行的官員不少,都有各自的話題,主要還是集中在大朝會丢出來的生育獎勵制度上面。
對于生育能夠得到土地,大多數官員隻是覺得新鮮,他們無法想到更多,話題主要還是生育可以獲得土地之後,會不會對軍方形成什麽破壞。
總體來講,屬于文官的體系對于生育可以獲得土地獎勵的新政策是感到開心和興奮居多,文官不像武官可以上陣獲取軍功,功勞是體現在内政上面,而内政的考核之一就是治下人口數量的多寡。
一些聰明的文官從已經初步通過的政策中聯想到更多,土地獎勵是核心,百姓擁有土地之後必然是有更多的産出,稅收方面必然是會增加。除開土地之外,人口數的增加也會産生諸多的利益效應,比如對生活物資的需要将會使交易增多,那麽商稅上面肯定也是會增加。
種種的衍伸效應方面,文官萬分肯定一點,新的政策對于他們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一些能夠說得上話的人已經開始在醞釀,應該在新政策的後續條文中增加一些什麽有利的補充。
大朝會結束,桑虞特意留在後面,他發現紀昌也有相同的舉動,想了想主動過去。
“王上是開拓之君,丞相此項議題必定深得王上喜愛?”桑虞還是一樣時時刻刻帶着微笑,經過警告一事之後,微笑有了一種寡淡的味道:“後續,是獎勵之土調度,可想好了怎麽操作?”
紀昌發現桑虞明顯的隔閡,他知道爲什麽會變成這樣,大概是從左右丞相的合并,原本屬于桑虞管理的内政到了自己手裏?
“百姓故土難離,不得不如此作爲。”紀昌對桑虞沒有什麽愧疚感,要說有什麽意見也談不上,卻是不會拿熱臉貼冷屁股,一樣是淡笑着說:“大漢之前唯有軍功可以獲得土地賞賜,卻非人人可以獲得軍功。”
“先漢開國初期有均田之策,丞相未曾向王上提起?”桑虞問完卻自己拍了一下額頭:“王上博覽群書,自然知曉前事。”
紀昌當然有提過均田,私下和朝堂之上都有提及過,朝堂說出來立刻被武官群起反對,私下講的時候劉彥沒有回應,可見前人幹過的事情不代表會被按照舊例執行。
“均田之策破壞軍功體系,生育獎勵之策一樣如此。”桑虞明确表現出了好奇:“丞相府是怎麽說服太尉署?”
紀昌是與徐正有過溝通,問題是徐正并沒有答應什麽。按照他想來,與劉彥商談之後,該是劉彥後面找了徐正。
任何一個國家的開國之君話語權基本上都高,很多開國之君甚至能夠做到乾坤獨斷,沒有臣子敢于違逆開國之君的意志。
劉彥一樣是開國之君,他因爲一些特殊情況甚至要有很多不同,可以說想要決定幹什麽,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隻是有着相當多的自知之明,不懂的事情隻是監控而不會直接幹涉,也不會将後世的任何東西以理所當然的姿态執行起來。
紀昌不想深談那些,見百官已經離開大殿,看出桑虞也是要去求見劉彥,說道:“禦使大夫谒見王上,可有與丞相府職權相逆之事?”
桑虞還是比較認真地想了想才回答:“并無。”
兩人的關系變淡,哪怕是真的敵視也不能明确表現出敵對,紀昌問那些話并不難聽,是國家各個部門本來都有自己的職權,商談政務尤其是有什麽建言的時候,職權上面存在沖突還是分開面見君王來談合适。
劉彥在大朝會結束之後是按照慣例在後殿稍微停留一段時間,爲的是等待有沒有文武求見。
一般情況下,小朝會結束後不會有什麽人求見君王,大朝會之後卻是一定會有人求見,求見人數還都不固定。甚至是,大朝會結束之後,君王很多時候是有必要召喚一些大臣開小會。
“有什麽就在這說吧。”劉彥覺得今天不會平靜,不打算再換地方。他讓紀昌和桑虞分别就坐,看了看兩人,說了一句很沒營養的開場白:“有何奏言?”
後殿很空曠,擺設并不是固定不變,此時此刻是在殿中央擺上案幾,有宮女煮茶以待,君臣安坐交談。
紀昌抿了一小口的茶水,放下茶盞,說道:“臣要說的議題很多。”
這個時候就該由桑虞來自行判斷占用的時間會有多少。這個是一個技術活,要有很強的時間觀念,對要講的議題也要有足夠的判斷,甚至是要猜測君王的态度。
“臣所講,乃是律法之事。”桑虞還是決定由自己先來:“大漢有禦史府和廷尉署,皆有監督與執法之權,兩者監督與執法對象多有重合……”
劉彥原本的姿态還有些放松,聽到桑虞的議題立刻認真起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律法的重要性,那麽負責執行的部門就更重要,一點馬虎都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