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皮縣是渤海郡的首府,在首府當縣令曆來就不是什麽輕松的事,下要面對治下數萬人,上要面對近在咫尺的郡守以及一郡諸多官員,出點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會牽扯出惹不起的人。
說惹不起是相較于沒有強大或特殊背景的人,王猛原來是一個寒門中的寒門,依靠自學而成才,後面得到天大的幸運被征辟爲君王貼身秘書郎,僅是有當過君王貼身秘書郎的履曆就足以作爲憑借,哪怕是郡守都不敢有所造次。
王猛從中樞下放地方做官,履任過豫州的一個縣長職位,到南皮當縣令算是地方上的第二個公職。有君王貼身秘書郎的履曆使地方上任何官員都不敢小觑,甚至可以說地方的官員下至一亭的亭長上到一郡之首都是小心翼翼地對待,他的地方官經曆很少會遇到什麽麻煩。
因爲背景特殊,王猛有了爲政上的便利,少不了是會有一些形形色色的人也會特意與之結交,像現在坐在他對面的士子就是其中之一。
士子并不是渤海郡人士,是河間郡樂城人,姓名衛康。
要說衛氏自然是出過不少的名人,像是西漢時期的衛青就是其一,不過衛青所在的家族在西漢末年遭受重創,一直是到東漢時期書法大家蔡邕選擇女婿才出現一次,然後東漢末年在支持曹操的衆多世家中看到痕迹。
現在結交講究在互相介紹時講明白自己的身世,這個是受曹魏制定九品中正制的影響,大體是上就是上品不交寒門那麽一回事。衛康介紹自己的家世,提到過河東衛氏,那麽出身就顯得很明白了。
衛康在曆史上沒有留下過任何的痕迹,但他所在的家族有一人相當出名,那便是李矩之妻,世稱衛夫人的衛铄。
衛铄之所以會在曆史上留下痕迹,并不是因爲她書法絕佳,是她當過書聖王羲之的啓蒙老師。她本人是師從鍾繇,而鍾繇的老師又是東漢末年的書法大家蔡邕。她的兒子李充也是一名書法大家,不過在文壇上卻是沒有什麽影響力。
衛康出身決定了一點,那就是他的書法相當不錯,來找王猛就帶着衆多的筆迹以求教之名。
王猛有讀書,要說對書法有什麽研究則是未必。
研究書法都是大富大貴之家才能做的事情,畢竟學習書法不止要有家庭環境,還需要收集諸多書法大家的筆迹,其中又以傳世碑文最爲珍貴,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收集到名人的筆迹。
衛康是一個很有眼色的人,談了一下下看出王猛對書法沒有研究,開始講起了風花雪月。然後他發現王猛對風花雪月隻是應付,沒等王猛表現出什麽不耐煩将話題轉到了時政。
中原被胡人統治和肆虐了幾十年,早先的世家基本上已經“衣冠南渡”,哪怕是世家在中原留人也僅是留下一些旁支。數十年的不堪回首葬送掉不知道多少人,世家留在中原的旁支能夠幸存已經不容易,隻有極少數的世家旁支發展起來。
發展起來的世家之中并沒有衛氏一族,他們從曾經的舉國名望,先是掉到一郡的郡望,到了當代除了遷移到南方的主家過得還算不錯,在中原的旁支連縣望都僅是堪堪維持。
衛康能夠見到王猛,還是王猛個性謙和,再來是王猛近期也沒有太繁重的公務,其實最主要的還有衛康獻上了一個屯田之策。
講時政,講的就是漢國面對的局面,太高端的東西衛康無法講也不敢講,諸如漢國該怎麽去面對看似苟延殘喘的石羯趙國和看似強盛的慕容燕國,又怎麽處理表露敵意的拓跋代國和張氏涼國。他能講的是漢國怎麽面對民生的複蘇,根據王猛的施政投其所好。
作爲一縣的縣令,王猛最應該做的是安撫百姓來恢複生産,而要做這個的前提是丈量土地與進行人口登記。
土地的丈量和人口的登記在夏季之前就已經被王猛做完,到了秋季是查勘民間土地持有量,卻不是爲了秋收後的稅收,是官府按照市價進行合理的收購。
衛康獻上了屯田的辦法,實際上就是曹操時期的屯田方法,後面又有鍾繇進行過一些改良,到了司馬懿主持的時候再加入一些水利法。
關于農耕的事情在一個國家有多麽重要不用刻意提起,王猛接受并表示會上呈中樞之後,代表衛康至少是有了上達天聽的資格。這樣一來,衛康有了資格,也是必須表現自己的才能。
漢國對外戰争沒有讓衛康有過多可以評價的地方,隐隐出現苗頭的派别利益之争就成了可以談一談的話題之一。
王猛不知道衛康是真的有見解,又或者是要嘩衆取寵,沒等衛康多說就終結了話題,隐隐表示那關乎到了君王策略,能不談還是不談。
衛康其實挺尴尬,見沒有話題可以增進感情,起身正要告辭離去,卻有縣府衙衛前來禀告,說是有一自稱釋道安的僧人求見。
“在下知曉此人。”衛康對王猛說:“此僧人師事佛圖澄,爲常山扶柳人士。”
王猛不知道釋道安何許人也,卻知道石虎極重佛圖澄,又聽聞神通廣大時常能夠展露一些奇異手段(大概是有些可以惑人耳目的魔術)。他是一個沒有多少好奇心的人,因爲身份背景特殊沒少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求見,其中就不缺少僧人,依稀記得釋道安就至少求見了三四次?
“石羯衆僧之中,以胡進爲惡最重,佛圖澄常勸石虎不可過多造殺戮,釋道安師事佛圖澄想必也是此類中人。”衛康又不想走了,卻是不好重新落座,隻能是站着繼續說:“胡進此人乃是華夏苗裔,入沙門卻不修以人爲善之佛法,轉諸苟且惡事,石虎于元朔二年造就殺戮就與此人有關。”
佛圖澄是西域龜茲人,來到中土的早期行走于民間,後面才被石虎請到襄國。他被石虎看重之後,開始走自上而下傳播信仰的道路,還真的讓石虎推廣佛教信仰,就是信了佛的石虎和那些胡虜并沒有變得善良,一度讓他有想要抽身離去的念頭,就是難以辭行。
說胡進是個惡僧,那是站在華夏苗裔的立場之上。
石虎本來就以殺人爲樂,酷烈和詭異的手段多不勝數,有心滅絕治下的華夏苗裔很久了,隻是沒有一個能夠拿得出手的名目。
胡進看出了石虎的心裏所思,他就對石虎說“中原的晉人已經開始恢複元氣,有一天大趙王朝會被恢複元氣的晉人所滅,天王應該及早将晉人殺光”,曆史要是沒有被劉彥改變的話,從公元三四一年就該是中原晉人面對有計劃、有策略、有預謀的殺戮開端,殺戮一直持續了七八年之久,直至石虎病死才有了冉闵崛起的機會。
冉闵之所以能夠崛起的背景有些詭異,首先是石虎欺騙說會立冉闵爲太子繼承王位,等待石虎死了卻不是冉闵登位,是石世成了大趙天王。石世登位之後繼續執行滅絕中原晉人的國策,到了這個時候中原晉人其實已經到了幾近沒有活路的邊緣,冉闵趁勢而起其實是石羯趙國境内晉人的一次絕地反擊。
劉彥改變了曆史,自西漢、東漢、匈奴漢國之後,東土之上再次出現一個漢國。當然了,史書記載匈奴漢國絕對不會出現“漢”這個國号,是會以匈奴趙國來作爲正式記載。
而這個漢國已經坐擁青州、徐州、兖州、豫州、司州、冀州、梁州、益州,關中各地以及南方各州也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收複,且先不談民生之類的事情,以軍事及版圖而言,漢國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東土最強之國。
沙門在東土的傳教偉業是石虎率衆遠出并州而被打斷,再來是稍有基礎的東晉小朝廷眼見也是覆滅。沙門還沒有來得及在慕容燕國以及拓跋代國、匈奴諸部、柔然部落聯盟、東西高車部落聯盟進行傳教,等于是一片大好局面随着漢國的崛起被一擊而破碎。
“沙門傳教之心堅決,聽聞曾有僧人随大王王辇行走各處,屢次求見而不可得谒見?”衛康知道的事情似乎不少,說道:“當時縣尊伴随大王左右,想必是有所知情?”
王猛當然知道是有那麽些回事,更知道身爲漢國主宰者的劉彥對佛教雖然沒有惡意卻不會接受。
世人皆以爲是因爲胡進才惹得劉彥不接受沙門,理所當然是有胡進的因素在内,但更多的是劉彥知道沙門會對東土造成什麽樣的影響和破壞。
曆史沒有改變的話,到了南北朝時期是沙門強勢崛起的時代,甭管沙門的多少人是善念或惡念,事實早就的是沙門廣占田地和大肆建造寺廟,同時沙門向民間瘋狂地放貸,導緻沙門持有的土地和财富到了一個非常驚人的持有量。
更甚者,當時的沙門還掌握了不止一個國家的朝堂走勢,也就是國家制定什麽國策和對外的交涉都是沙門說了算,要是願意建造地上佛國絕不會有什麽難度。不過必須說的是,建造地上佛國的偉業是被沙門自己的人給破壞,原因是着實貪婪無度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幹掉皇帝的事情幹了不少,還因爲過于貪婪惹衆怒,才有了南北朝時期的幾次滅佛風波。
“國朝有‘道’,專祀八方諸神,祭國朝烈士,沙門緊張并非一二日。”衛康說的‘道’,不是後世的道教,也不是漢國的國教,是劉彥系統的産物之一。他當然是不了解那麽多,隻是說世人了解的現狀:“沙門傳教之心堅決,上不斷谒見大王以及重臣,下沒有斷絕傳教。”
漢國各地包括南皮縣也有沙門僧人的活動,哪怕是漢國沒有明令禁止沙門傳播信仰,可是因爲有胡進的存在讓沙門的信仰傳播千辛萬難。估計這個就是一些沙門中人迫切想要從漢國高層打開僵局的原因,亦是在那個“道”沒有被确認爲國教之前的傾力挽救措施。
王猛很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劉彥絕對不會讓沙門在漢國發展起來,還沒有什麽動靜不是漢國不做,是漢國需要應付的事情太多,解決沙門的事情暫時排不上必須處理的序列。
衛康還在進行自己的見解,剛才那個衙衛卻是又回來。
“縣尊,求見的僧人于府衙之外被百姓毆打。”衙衛一看就是從軍中轉職,他有着明顯的幸災樂禍表情,說:“被打僧人隻是不斷口宣讓人聽不懂的梵文,沒有進行反擊。”
梵文大概就是現代印度諸多邦的一種俚語,釋道安會念梵文也足見是深谙佛法。
“成何體統!”王猛多少是有些怒意,卻不是因爲其它:“府衙門前鬥毆,置漢律于無物嗎?還不盡數拿下!”
衙衛就是因爲這個才過來禀告,得令也就下去。
“呵呵。”衛康立刻笑着說:“縣尊此舉,卻是讓那僧人心想事成了。”
王猛又不傻,他屢次拒絕見釋道安,而似乎釋道安要見的意願無比堅決,三番五次之後用一些策略也算正常,原因是被捕之後肯定會有上堂斷案的過程,甭管是在什麽場合見,不都是見面嘛。
“先生,猛還有諸多事宜。”王猛其實早想送客,衛康看似也早有告辭的意思,就是發生了那麽件事又耽擱下來。他率先站起來,行禮道:“先生所獻之策,猛必将轉呈中樞。中樞回訊之前,先生可否暫居于南皮?”
衛康自然是無不應允,要不還來獻策是爲哪般?
王猛送走了衛康,獨自一人的時候終于是露出了苦笑,特殊背景自然是有諸多好處,可是經常被一些人作爲上進階梯也着實是萬般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