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翼這一次北上本不想鬧出太大的動靜,僅僅是希望安安靜靜地帶着家族中的孫子輩,到漢地觀看一些先輩創下的功績。他到長江邊上遇到衆多家族的人時,那一刻就覺得很不好,有心不想與之同行卻抹不開一些交情。
天下自永嘉之亂後就動蕩不止,近些年來胡人的運勢一再下降,漢家後裔又有成爲中原主宰的趨勢,對于長江以南的衆多世家來說是心情非常複雜。
造成漢家後裔沒落的原因很多,不完全是因爲長久的内亂導緻,還有社會制度上走入歧途,比如九品中正制的出現就讓上層階級固化,出生在定品好的家族不需要努力就是高官坐得富貴永久,底層哪怕是再怎麽努力都難以有晉身之資。這樣一來,不需要努力就能獲得想要的一切哪會當回事,不當回事的同時不會去努力獲取知識,由一群豬領導的國家隻能是發展成爲豬圈。
長江以南的那些世家心情複雜就在于漢國的崛起變得勢不可擋,郁悶在中原獲取優勢的事情與他們無關,無法去進行利益角逐。更值得他們憂慮的是國家實際上與新晉崛起的漢國不可能共存,必将是一方消滅或是吞并另一方。
晉軍無法戰勝胡人,胡人面對漢軍的時候一敗再敗,簡單的換算題誰都會做,那麽應該怎麽來保證利益不受到侵害就很值得講究,也許提前進入漢境發展會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那些人蠢。”庾翼來到琅琊已經有半個月,今天帶着家族後輩來到曾經始皇帝勒石刻字的地方,迎面吹拂是帶着腥味的海風,目光注視的是一次又一次拍擊礁石的海浪:“他們沒有漢國的戶籍,憑什麽拿着地契去找官府索回土地?”
站在庾翼周邊的人不少,全是一些家族的家主或是話事人,他們不久前收到消息,漢國并不承認那些地契的合法性。
“是啊。”吳郡許家的家主許煉就順着話說:“地契并不是漢國官府簽發。”
拿地契到漢國官府想要索回土地的人有不少,據他們所知是沒有一個達到目的,一些人繼續胡攪蠻纏,有人則是想要出錢購買,不管是什麽方式卻都沒有獲取哪怕一寸土地的所有權。
漢國的處理方式令相當多的人感到不安,他們急需探清漢國究竟是個什麽意思,才有了這一次北上之行。
“并不是無法獲取土地。”來自江夏的張氏族長張權有那麽點意味深長地說:“前面那些先行北上的家族,有不少獲得了土地。”
說的是元朔二年北上的衆多南方家族,前去的大多是一些正值壯年的家族子弟,絕大部分是進入軍中效力,一部分無所得,一些是考核之後成爲某地官員或是小吏。
張權說有人獲取土地,專門指加入軍中的那一批人,被選取入伍就是至少五畝,獲取功勳還有相應的賞賜。
五畝田對于能夠稱爲世家的人來說是少得可憐,哪個能夠稱爲世家的家族不是手裏握着大量土地,張權特意說那個,是自認爲尋找到了一條在漢國的發展之路。
“漢國最重軍功。”庾翼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充滿感慨地說:“任何強國都極重軍功。”
一家人知道一家事,東晉小朝廷這邊光有軍功沒什麽用,沒有品階的家族有人立功也是沒用,甚至可以說滿腹經綸在面對投個好胎面前屁都不是,庾翼會感概,那是非常清楚自己所在的那個國家連一點強國的影子都沒有。
能夠在長江以南擁有世家身份的家族,他們無一例外都是有某個祖先在陳群制定九品中正制時身有官職或是爵位,由此成爲九品中正制的受益者。
他們既然是利益獲得者,也是利益既得者,那麽說什麽都希望制度能夠保持下去。
不知道是誰先開口,衆人的話題就轉到了漢國的制度上面,一番談論下來越說越亂,原因是出自漢國制度本身。
漢國看着是采取了三公九卿制,但這個三公九卿制究竟是先秦時期那個,還是西漢或東漢的那個?
“看漢國的國策,是先秦制度無疑。”許煉不等有人反駁,立刻往下說:“二十等爵的嚴格執行,造就一批軍功貴族,他們的數量在漢國最爲龐大。”
按照斬獲敵軍就能得到崛起的制度來看,軍隊裏的貴族數量最多,他們是漢國的武力基礎,何嘗不是最有影響力的一批人?按照通常的理解方式,一個群體的話語權和影響力足夠,那麽就能決定國家的走向,軍方掌握話語權的情況下就會形成一個軍國主義的國家。
西漢時期的三公九卿制還有點軍國主義的影子,隻是比起秦帝國時期要淡了很多。到了東漢時期的三公九卿制,因爲東漢光武皇帝得世家和豪強之助才最終登上帝位,實際上東漢的三公九卿制已經向世家掌權的方向改變,變成豪強政治,去掉了軍國主義的影子。
要說秦帝國和西漢是華夏苗裔的軍國主義時期,那也是華夏苗裔開拓和擴張的重要時期,由秦帝國先打下一個版圖的輪廓,再有西漢的連續擴張,兩個時代對後世的影響遠比任何時期都大,裏面不止是軍事擴張,還有大一統的思想。
大一統思想從始皇帝橫掃六合開始就深入人心,恰恰是心懷大一統的思想才保證了華夏苗裔栖息地的基本盤,産生無數的英雄豪傑在金瓯有缺的時候想要收服失地,亦是保證了國家的完整性。
讀書比平民多的世家,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點,要是沒有出現漢國的話,長江以南的那個朝廷能夠與胡人共存于世,有了漢國之後必将來一場最終的較量,是一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競争,一切隻因爲誰都無法容下誰。
别人在高談闊論,庾翼看着琅琊石刻怔怔出神。
石刻上面的字呈現龍飛鳳舞之勢,代表着曾經一個帝國的驕傲。因爲有漢國方面的維護,上面字迹的漆色也被重新粉刷,使人能夠明白地看清楚上面是什麽内容。
“日月所照,舟輿所載。”庾翼心裏泛起了一種追憶,充分感受到一個強盛帝國的豪氣,不由自主地念出内容:“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迹所至,無不臣者。”
漢軍有一曲軍歌就是改編自《琅琊台刻石》,豫州之戰由褚裒統率的晉軍有一次在與漢軍較量時,漢軍高唱戰歌竟是沒打就先讓晉軍崩潰,盡管消息被進行封鎖,可是長江以南消息靈通的人無不知曉。
“漢軍戰歌還有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該是何等的霸氣。”郗愔這個王羲之的妻弟亦是在北上之行中,他對怔怔出神的庾翼說:“庾公,中原闆蕩以來,無數能人志士力圖做到以上所言,卻無一人能夠辦到。您認爲漢王能夠做到嗎?”
“中原仇殺嚴重,死傷者數百萬衆。”庾翼和郗愔還是很熟悉,亦是清楚郗愔的政治立場,用着猜測的語氣說:“按理說經曆浩劫之後的漢國應該修生養息一段時間。”
郗愔立刻就說:“有渠道傳來消息,漢軍組織北伐軍團,由冉闵作爲統帥,漢軍已經攻打到襄國,石虎再次不戰而逃。”
漢軍的北上說明漢國中樞根本就沒有半點要與民休息的樣子,那麽就不能按照常理來猜度漢國的思量。既然漢軍還能北上,那麽漢軍是不是也能南下?
“石虎北竄不能說明石碣面對漢軍毫無還手之力。”庾翼是一個與石碣趙軍有過不止一次交手經曆的人,他也是親眼見過漢軍與石碣趙軍的正面碰撞,相對公允地說:“石碣國力不濟,中原的大多數地形無法使騎兵得到最大發揮,石虎撤到并州是在蓄積實力,退到草原恐怕也有誘使漢軍北上的意圖。”
當石虎從襄國不戰而逃的消息傳到長江以南,那一刻是所有世家一塊失聲,他們根本就不相信所聽到的消息,以爲是一種謠言。
無數世家派人前往長江以北,他們不但确認了關于石虎從襄國不戰而逃消息的準确性,還得知種族仇殺對漢境造成的傷害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嚴重。
足夠令長江以南衆多世家心塞的事情莫過于,自己在與胡人較量中從來沒有讨到什麽便宜,一個新建立不足四年的國家卻在與胡人的較量中一直取得優勢。
對于大多數長江以南的世家目前最重要的事情隻有一個,漢國是會繼續北上,還是進入到一段的穩固期,他們又有多久的時間進行自己的準備。
“希望漢軍能夠繼續北上。”郗愔用着非常複雜的表情說:“卻有消息稱,北上的漢軍僅是冉闵一部,有大批漢軍在南調。”
漢軍目前的動作很大,大批的士卒回歸鄉野或是就地居住,野戰兵團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之後陸陸續續向南移動。
桓溫有一個東晉小朝廷公主出身的妻子,他從北線被調往豫州難以進行保密,關于他受命即将征讨李氏成漢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
“已經有人看到元子出現在許昌。”庾翼證實了郗愔的猜測,說道:“他這一次算是如常所願,卻不見得會有多麽高興。”
以前桓溫還在東晉小朝廷爲官的時候,不止一次建議小朝廷出兵李氏成漢,力主北伐由滅掉李氏成漢作爲開端,可惜的是隻有庾翼認同,其餘不管是誰都認爲桓溫的建議根本就是胡鬧。
“成國由李勢繼位後朝局混亂,先攻石碣,再侵我國,近期更是出兵漢國。”郗愔搖頭道:“竟然會有這種掌國之人。”
說起來,東晉小朝廷之中的大多數人已經起了征讨李氏成漢的心思,那是李勢足夠的作死,還有一些李氏成漢的文武遭到清洗投靠了東晉小朝廷,使東晉小朝廷了解到沒有比目前階段更适合滅掉李氏成漢的時機。
東晉小朝廷有意出兵李氏成漢,前提是漢國那邊沒有什麽異動。在沒有确認漢國到底有沒有可能南下之前,東晉小朝廷也隻能是眼巴巴地盯着,根本不敢将兵力從長江沿線抽調走。
後面關于桓溫将會統率漢軍攻打李氏成漢的消息傳到東晉小朝廷,他們是喜憂參半的心理,認爲到手的肥肉要被漢國搶先動手吃掉,又覺得漢國既然征讨李氏成漢就不會侵犯晉國。
“不。”庾翼明确地說:“元子隻是郎将,無法指揮數十萬漢軍。漢軍大舉南調,不會隻是爲了征讨成國。”
郗愔并沒有覺得驚訝,贊同地說:“愔多次向國丈言明此事,國丈已經開始在整軍備戰。”
庾翼腦海裏就出現了褚裒的身影,自從褚裒再次找他提出合作的意向被拒絕之後,庾氏一族不止是被邊緣化,甚至出現了晉軍和幾個世家私兵向庾氏一族傳統勢力範圍調動的迹象。他對褚裒的評價以前還很高,近期褚裒的一些作爲卻充分展示什麽叫“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不由搖了搖頭露出嘲諷的表情。
關于褚裒在針對庾氏一族布局的事情不是什麽秘密,郗愔看到庾翼滿臉嘲諷,不無勸解地說:“說到底我們是自己人,可不能國戰将來之前先亂起來。”
國丈褚裒一族與謝氏一族現在是政治盟友,郗愔的家族與王羲之所在的家族,還有另外一些世家都是同一陣營。
郗愔這一次随行北上的任務很多,監視庾翼就是其一。他的行囊之中有不少出自褚蒜子蓋章後的國書和封賞,有要呈給劉彥的國書,更有對一些中原世家的冊封,少不得是在漢國事了之後前往石碣趙國、慕容燕國、張氏涼國要呈上的國書,甚至是目前在隴西和北地活動的苻氏一族都有份。
庾翼帶着深意看了看郗愔,等待郗愔視線轉到另外的地方,他嘴角勾起了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