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不止一次想死,但他不敢。
不是怕死,而是怕死的不體面,更怕求死不得,再被從陰司揪回來。畢竟那條狗和那兩頭豬的下場就擺在那裏,但凡還有點人性最後尊嚴,都不敢冒那個險。
而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孫铮不讓他死,就是爲了讓他親眼看着,他數十年來堅持的這一切,所謂的儒家道統,三綱五常,一天天的崩潰。
被發落到康陵改造,三位閣老和六部尚書被分别編入了九個不同的生産小組。每個小組中的都是他們自家人,一家團聚接受改造,這種滋味,誰苦誰知道。
能爬到這個高位,都是家大業大的主。這麽多族人被剝奪所有資産,以無産狀态被重新組織起來。那種落差感,簡直難以言喻。
也不是沒人想到一死了之,很可惜,無處不在的新軍士兵也不知道用什麽方法在監控着他們。
曾經有人試圖用服毒的方式尋求解脫,結果卻在服下毒藥之後,被新軍士兵擺到公衆場合,然後組織其他人到場觀看。
這年頭的毒藥無非就那麽幾種,對于擁有黑科技和醫療平台的國師來說,那能叫事?
一家子被強迫圍觀,他們偏偏還不在第一時間施救,非要等毒藥發作到服毒者抽搐痛苦,掙紮到快要失去意識時,才給他洗胃解毒。
好家夥,這一通折騰,那真叫一個死去活來。
就是一個字,慘!
經曆過一次洗胃施救,那家夥直接成了全家最乖的一個,别說自殺,提起毒藥都渾身顫抖,兩腿打晃。
這還算好的,聽說毛閣老家還有個吞金自殺的,那個更可憐。
那些看守沒人性的,硬是讓他慘叫了一個時辰,才把他開膛破肚,取掉金子,再給他縫起來,喂了半個月稀粥……
在經過長達一年的基本條例适應之後,看守們給了他們互相走動的權限。
幾位重臣穿着統一的勞保服裝,在看管之下聚首,一個個老淚縱橫,滿腹辛酸不知從何處說起。
再後來,除了每天的廣播新聞和每周一次的電視新聞,又多了報紙新聞。
他們也獲得了一份昔日同僚的通訊錄,可以向别人寫信。
楊廷和甚至在通訊錄上發現了曾經一度以爲被孫铮滅口的言官,從通訊錄的介紹來看,那些人被發配到一個數萬裏之外的島嶼。自家兒子和其中幾人有些舊誼,試着發了一封信過去試探,隻隔了半個月,就收到了回複。
随着信息渠道的暢通,楊廷和等人對外界的消息知道的也越來越多。
知道的越多,心裏就越是冰涼。
華夏國取消了科舉,改爲全民學院教育。學院裏也不再學四書五經,更不以詩詞歌賦、八股文爲業。
大明朝養士二百年,培養出的那麽多童生、秀才、進士,就沒有一個起來發聲的?
對,一個都沒有!
肯定不是沒有怨言,是敢怒不敢言!
他就不怕這股民怨沸騰起來,動搖國本嗎?
再過一陣,看到報上的消息,隻能歎息。不錯,他确實不怕。豈止是不怕,他在故意引導民意,把火燒到了那些學子、士紳身上!
好狠啊!
他說要掀翻儒家這一套,不但真的下了手,而且真讓他做到了!
我等不隻是大明的罪人,更是儒家的千古罪人!
他們并不知道,在這股轟轟烈烈的全民行動背後,最熱心最積極的,正是他們當年費盡心思弄死的正德皇帝。如果知道這個事實……好像區别也不怎麽大,虱子多了也就不覺得癢了。
守在陵園的這些前朝舊臣們,就在這種高壓的編管環境中,一天天看着曾經熟悉的一切被那個無形大手摧毀殆盡。
失去了儒家三綱五常那一套的約束之後,華夏國的過渡政府使用極爲簡潔高效的法律手段來治理百姓。
他們以爲這是法家那一套,但看了幾年又感覺不太像。
而這個手段通神的孫铮,也确實是不缺錢,他在治理長江、黃河;他在大修道路;他搞了義務教育;他……竟然免了天下農戶的稅賦!
這些巨雷連環劈過,所有前朝舊臣心中透亮,從此以後,儒家那一套,要被徹底掃進垃圾堆了。
他們也在評估,大明時代,稅賦的主要來源就是農稅,爲了省錢還要農民每年各種徭役。饒是如此,每年還總是入不敷出。嚴重的時候,每年甚至要虧欠數百萬兩白銀之巨。
這個新政府,完全免除了農業稅,并且一并免除了徭役。這個措施确實大得人心,但關鍵的問題在于,沒有稅收,你還要搞那麽多花樣,國家财政靠什麽支持?
就算你南海賺的多,那也不見得就能填滿整個國家吧?
然後這幫前朝土鼈在一次次的新聞裏,看到更加不可思議的現實連番上演。
這個新華夏政府不但沒有崩潰,反而越來越穩固。他們雇傭民夫大搞各種基礎建設,光是規劃的各種道路就上數百條,合計有數百萬裏,甚至還有幾條鐵路!
這麽多錢,都是從哪裏來的?
他真的在用點金指嗎?
然後每年一度的财政公報也傳到了他們手上,列舉的很詳細。其中有一大部分來自于中種新興産業的利潤,另一個大頭是商業稅和海貿利潤。
這些以前都是不收稅的呀,他這麽幹,那些背後的大戶……噢,現在的大戶都是南海系自己人,以前那些前朝達官貴人,流放的流放,守陵的守陵,開荒的開荒,失去參與資格了!
随着時間流淌,前朝舊臣們漸漸麻木了。再加上身邊人對新知識的接納,自己的思想、觀念也在一天天轉變。
炎黃曆4229年七月,大明皇家陵園保護區。
新一年的夏糧順利入庫,新一茬的播種也順利完成。
前朝舊臣們,借着一年一度的夏祭,再次到康陵祭祀大殿相聚。
年近七十的毛紀,看着一群小輩來回穿梭在祭祀大殿,感慨萬千。
“十年了,一眨眼,過去十年了。”
和他同齡的蔣冕笑道:“怎麽,又在懷念前朝舊事?”
毛紀撇了一眼坐在旁邊保持沉默的楊廷和,也笑了笑:“前幾天我那個小重孫回來說,他們學校組織活動,去參觀了紫禁城,噢,現在叫故宮。這孩子回來興奮的很,說他們都輪流試着坐了下那張龍椅。我問他坐那椅子有什麽感覺,他說硌的慌,哈哈……”
楊廷和輕輕歎息:“維之啊,大明傾覆亡國,确實是我造的孽。可你也用不着每次見面,都用這一套皮裏陽秋的把戲吧?都是苟且偷生之輩,好好活着不好嗎?”
“嘲諷你?我哪敢啊。你楊介夫可是大明首輔,我們倆倒是應了個名,也叫閣老……”
蔣冕連忙勸角:“行了維之!這是陛下陵園,就算不念同僚之情,你多少也顧忌點在天之靈。”
“嘿,說到在天之靈。咱們陛下确實是葬在這裏了,但是靈卻不在天上,在南海逍遙快活呢!”
“那不然呢?你也不想想,以他們倆的感情,要真的那什麽了,我們這些人,他能任我們這麽活着?”
楊廷和沒好氣道:“這就是他最毒的地方!不但要讓我們活着,還要比其他人活的更久。就是要讓我們眼睜睜看着這一切,卻無能爲力。這不是誅心,這是把我等的心慢慢用油炸,用火烤!”
毛紀冷笑:“你得了吧!他要真的下狠手,能讓你我活的這般滋潤?鄉下老農,就算活到八十也照樣每日勞作,可你看看我們,最苦的時候,也不過作些灑掃看守的活計。這兩年甚至連活計也沒有了,隻要按時去醫務點體驗就行。哼哼,要沒有他的照顧,兒孫怕是都沒有這麽孝順吧?!”
提起這個來,楊廷和更是生氣:“他這樣一味以利相誘,父子反目、夫妻成仇者比比皆是,倫理綱常都不要了,如今看來倒是痛快,遲早釀成大禍!”
“嘿,還守着那一套不放手呐?你楊介夫倒是儒家門徒,不照樣行了弑君大逆之舉?!再大的禍,還能比這個大?”
這是楊閣老永遠的痛,十年來,每次争執,總是能一擊必殺。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隻要涉及到類似話題,依舊會管用。洗不清,也翻不了。
不過楊廷和經過十年消磨,已經學會了坦然承受,不再像最初那幾年翻臉發作。隻不過,氣氛會陷入尴尬是肯定的,畢竟終結式話題出現了嘛。
一般這種情況,三人在尴尬中僵持一會,就會散去各回各家。然後在下一次又樂颠颠的繼續碰頭,再一次上演類似劇情。晚輩們也早就習慣了,畢竟堅持了十年,再看不慣也隻能接受。
不過今天有個小輩匆匆跑來打破了僵局:“祖父,毛老、蔣老,泰陵那邊傳話,太後,大限将至!”
三位閣老豁然起身,這利落的情景可不像七老八十的樣子。
“可請醫生看過了?”
“駐隊醫生守着,輸着液呢。說是油盡燈枯,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這怎麽會,她比我等差了十幾歲,照說不應該呀。”
楊廷和沉默不語,他其實挺羨慕張太後,至少孫铮沒有阻止她求死,不像他們這幫人,想死都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