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铮回歸第五天,高鳳來訪。
孫铮穿着松垮垮的道袍正在花園練功,也沒特意換正服,直接讓他進來。高鳳是熟人,沒必要和他見外。
高鳳不是獨自來訪,身邊帶着個半大小子。
兩人一進花園,就忙着要行禮,孫铮趕緊讓老趙攔住。
“老高你是不是故意寒碜我?别人不知道這個國師怎麽回事,你能不知道這裏頭的彎彎繞?”
高鳳讪讪一笑:“小爺明見萬裏!”
孫铮一臉黑線:“你這馬屁留着拍陛下,咱們之間還玩這一套?啊,這是你家兒子?”
太監大多數沒子嗣有個别在進宮前已成婚生子,得了高位,往往會認祖歸宗,過繼或者收養義子,求個香火祭祀,這是個傳統。
高鳳搖頭苦笑:“咱家哪有那個福份!這位是牟斌牟百戶家公子……”
“牟大叔?”孫铮震驚了:“怎麽成百戶了?噢,既是自家兄弟,老趙,趕緊給牟兄弟拿個繡墩過來。”
如果是高鳳的義子,站一會應該,可是牟斌是孫铮的恩人,他兒子上門,就是正經客人,讓客人站着不像話。
高鳳解釋:“還能爲什麽?劉瑾呗!咱們這位劉公公啊,自打陛下繼位以來,那是日漸跋扈啊。奪了咱家司禮監秉的位子不算,連廠衛都一把攥了!牟指揮那個人,小爺是知道的。面人一樣的性子,心裏還總養着幾分正氣。他不好和劉瑾打對台,隻能私下照顧那些被打入诏獄的官員。這事上忤了劉瑾,被他尋了個由頭,貶爲百戶在家閑住。霖哥兒與咱家有過幾面交情,聞聽小爺回來,央着咱家帶攜着來見小爺一面。”
百戶就百戶吧,隻要人沒事,總有出頭的機會。不過這小朋友居然能想到進宮見自己,倒是有點意思。
“是叫牟霖嗎?今年幾歲了?”
牟霖原本端正的坐在錦墩上,聽到問話,刷的起立:“回國師的話,今年九歲。”
“你坐!别和我見外,就當在自己家。九歲啊,那是我去三邊監軍時生的……可讀書了麽?”
小孩又要起立回話,孫铮哭笑不得:“太久沒走動,自家人都生份了。你是不知道,我小的時候,就是在你家長大的。咱們是正經的自家人,别管他們喊什麽國師小爺,叫一聲建功哥哥來聽聽!”
小孩扭捏半天,細聲細氣叫一聲:“建功哥哥!”
哈哈!
孫铮突然有一種土财主和窮親戚打招呼的即視感,啧,感覺自己有點像反派,這畫風不對呀。
“能讓一個小孩子闖宮來看我,是有人欺負你們家了?”
牟霖下意識想點頭,突然一愣,又連忙搖頭:“沒有沒有,就是家父聽人傳言,說國……說建功哥哥回來了,也不曉得消息真假,讓小的去尋高公公打聽。”
然後高鳳就趁這機會,把人直接領進重華宮。
高鳳爲啥這麽積極?明顯也是受劉瑾不少氣,一拍即合。
從牟霖的表現來看,牟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劉瑾!
這個貨竟然還是沿着那條作死之路飚起了車。
劉瑾的氣焰好像也确實有點太嚣張,你特麽立威不能找别人麽?非得拿小爺的親戚做閥?
高鳳也是慫貨,大家都是八虎之一,從小服侍小皇帝的從龍之臣。你老高還是内書堂聽過大儒授課的知識分子,結果被個半路出家的二手太監,還不怎麽識字的文盲奪了差事!你特麽還好意思跑我面前來訴苦!
孫铮回歸以來,因爲要适應身體。趙元福、錢雙喜兩個随身老人,擔心小爺被外面那些雜務影響心情,就沒拿那些事情煩他。
除了三位老來訪,扯了一通淡,對外界的事情幾乎沒有什麽了解。
這也導緻外界對孫铮的真實情況同樣弄不清真假。沒見到孫铮本人之前,誰知道他蘇醒的消息是真是假。
孫铮轉眼間就想通了其中關節,看一眼高鳳,這老貨滿臉都是期待的小興奮。
咦!太監果然心理多少都有些變态。還好小爺不是!
這老貨深知孫铮性子最護短,牟斌的事遲早會傳進孫铮耳朵。他就借這個時間差,提前賣個好給孫铮。
至于好處?能讓孫閻王當成自己人,就是天大的好處!
孫铮安慰牟霖幾句,扭頭喊人。
“老錢!你跑一趟,送霖哥兒回去。順便,把架上那把劍帶給牟大叔。”
錢雙喜吓一跳:“小爺說的是先帝賜下那把尚方劍?”
“對!你告訴牟大叔,我住在宮裏,吃穿花用都是公中之物,也沒有餘财幫襯他。隻有先帝賜下這把劍,算是自有之物。如果他手頭太緊,且拿去當幾個錢來度日!”
錢雙喜明白了,應一聲,匆匆去捧劍,帶着牟霖一路出宮送回家去。
高鳳離開重華宮,一路嘿嘿直樂。那些仗着劉瑾的勢,欺負牟斌的家夥,如果得了這個消息,不吓出屎來,算他便秘!
等衆人離開,孫铮又喊趙元福。
“老趙!你跑一趟,拿根馬鞭送給劉瑾,就當着人多的時候給他。就說小爺看他不爽,讓他自領二十鞭。别管他應不應,把馬鞭給他你就回來。”
趙元福笑眯眯應下,拎根馬鞭一路小跑,直奔劉瑾私宅。
劉公公自打掌管司禮監以來,身份地位待遇,那是嘩嘩往上漲,宅子也修的堪比王公大臣莊園。正德皇帝不在京的時候,他就差不多能當大明半個家,劉宅門口天天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不是吹出來的。
當天正午,劉瑾正和一群心腹聚在大堂議事。
趙元福客客氣氣上門,恭恭敬敬将馬鞭交給他。當着所有人的面,轉述了孫铮的話,然後掉頭就走,根本不關注後續事态。
旁人還在議論孫國師蘇醒的消息是真是假,劉瑾已經乖乖趴上條凳,讓人當衆抽自己二十鞭。而且反複強調,一定不許留手。
别人不确定,劉瑾自己知道的清清楚楚。三位老裏,焦芳就是他的人,當天就把确認的消息傳給了他。
當年先帝在時,被孫铮那幾頓打,劉瑾是印象很深刻的。他不敢獨自去見孫铮,隻能盼着在皇帝沒回京之前,孫铮想不起他這麽個小人物。
五年了,整整五年沒消息,他都以爲這人已經死了。誰能想到,他竟然還能回來!
這一刻,劉瑾無比慶幸,當初隻是把牟斌降職閑住。如果真聽那幾個幕僚撺簇,把牟斌扔诏獄弄死立威,今天怕是不隻挨頓鞭子這麽簡單。以孫閻王的性子和皇帝的關系,真發起火來,一刀剁了他老劉,皇帝回來最多也就感慨幾聲,連重話都不一定說。
在無數前來奉承的官員見證下,劉公公乖乖領了二十馬鞭,打完還要爬起來,恭恭敬敬的跪在門口,沖着皇宮方向磕頭,謝謝小爺賞的這頓打!
劉瑾這麽高調,一是向孫铮服軟,以免惹他發怒,真的要命。二是向皇帝刷個印象,讓皇帝看看,自己這麽貼心的小棉襖,都被孫铮欺負成這樣。也好等皇帝回來,找機會讨回個公道。
劉瑾隻顧着逃過死劫,忽略了一件事。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權勢,如此高調的向孫铮服軟,本身就足以說明兩人之間的區别。連劉瑾自己都泥菩薩過河,他手下那些借勢占過孫铮便宜的,會怎麽想?
當天夜裏,錦衣衛系統就有十六名官員在家中自缢。這是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得罪孫閻王太深,擔心連累家人,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死了幹淨。
劉瑾的心腹,新任錦衣衛指揮使楊玉連夜舉家潛逃,卻在幾天後,被人發現全家一起吊死在一座小院。擱在平時這就是個通天大案,伴随着孫閻王歸來的消息,楊玉一家的死,也隻是大夥嘴邊一句零碎。到底是自殺他殺,不要緊!真相如何,沒人關心!
另一邊,原本被逼到窮途末路的牟斌,天還沒黑,家裏就被訪客圍的水洩不通。也不管牟家人怎麽拒絕,更不管人家記不記得,反正各種禮物不要錢一樣往門口堆。害的牟斌又聯絡漏澤園,慈濟院過來接收。
第二天一早,牟斌被老部下們請回鎮撫司,盡管沒有任命手續,權勢卻比以前更盛。
消失五年之久的孫閻王,以這種粗暴到不講理的方式,高調歸來!
回歸第十天,是正德三年的中秋節。
孫铮終于完全掌握新身體,悄悄到景泰陵,祭奠師傅。洪三寶把自己葬在這地方,孫铮想哭他幾聲都不能,隻能悄悄燒幾張紙。
不得不佩服老家夥的智慧,躲在這裏,真的沒人來打擾,終于清靜了。
次日去泰陵,祭奠弘治皇帝。守陵的太監裏,見到老熟人李廣。
李廣絲毫沒有昔日廠督的威風,更像是個風燭殘年的棺材瓤子。
孫铮拒絕其他人陪同,點名讓李廣陪祭贊禮。
這個顫巍巍似乎風大些就能吹倒的糟老頭子,神奇的抖擻起精神,舉手投足間,似乎又重回了昔日在弘治皇帝禦前的風采。
李廣正冠肅立,高聲唱名贊禮。
孫铮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如雪崩般宣洩,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場。
守陵的太監、官員恭送孫铮離開,回頭想去巴結李廣,發現這位前廠督不知何時,已然含笑長逝。